那还是她二十五六岁的时候,被尚府的少爷,一向温和的尚温泊捡回来,就丢在了那个偏僻的府里。
和那些旧事旧人,再也没有接触过。
再往前推一点,回到她十三四岁的时候。
那时候的她还不叫江月嬷嬷,被买进了县城里的小姐家,赐名为锦思。
一同被卖进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丫鬟,锦文。
小姐姓华,是个顶顶好的温柔性子。就是,身体不太好。
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屋子里都是一股子中药味。每日就躺在榻上看书,很少说话,也很少见人。
她们两被选进来做了贴身伺候,小姐又不喜人打扰。每天早早的就闲下来,一起逗蛐蛐,一起玩花绳。
春去秋来,时间一长,就成了关系特别好的朋友。
入府的时候,小姐才十三岁。她们都把小姐当妹妹看,细心照料着。
一转眼,小姐都及笄了。
端着糕点,头贴在伸头探脑的锦文旁边,“夫人又来了?”
“是啊。”锦文噘起小嘴,“每次夫人来,小姐都是不高兴好几天。”
锦思正准备说什么,就听得里面“噼里啪啦”一阵响,像是砸碎了什么。
两个人急匆匆的冲进去,就见破了一地的杯子,还有茶叶和水在地上,凌乱不已。
小姐坐的好好地,只是锦思眼尖地看到,她浅蓝色的衣角湿了些,都变成了深蓝色。
夫人站着的,气的胸口起伏不停,抖着手指着小姐,“就明天,你不去也得去。”
一转头,恶狠狠的瞪着两个牵着手,缩在一起的小丫头,“你们两,给我好好伺候着小姐。明天换上最好的衣服,画上最好的妆带出来。若是出了一点差错,我就唯你们是问。”
锦思纠结着,看向小姐。小姐没反应,冷着脸坐着。
锦文却已经被夫人吓到,慌忙着,细细的应,“诺,诺。”
等夫人怒气冲冲的走了,她们俩才敢动起来,收拾满屋子的狼藉。
等到一切恢复原样,端着小姐喜欢喝的龙井,凑过去,“小姐,喝点水吧。”
兢兢业业好久,才听得小姐柔柔的问道:“锦思,你有心悦的人吗?”
锦思张了张嘴巴,看了眼呆愣愣的锦文,“没有。”
“所以,你应该也不知道,心悦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吧。”
摇摇头,给小姐杯子里添上了水。
真的是没处发泄了,小姐继续道:“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小哥哥长得真好看。我强制性的把他换到了我的院子,日日看着,想着,每天每天,都要和他黏在一起。直到你们入府的时候。娘亲说,男女授受不亲,硬生生拆散了我们,把他送给了父亲做侍卫。”
侍卫……哦,是了。小姐虽娴静,却每日都会自己提着食盒,去老爷的书房送吃的。
原本她以为是一片孝心,现在看来,还别有深意。
这可就是主人的密辛了,锦思锦文都低着头,不敢应声。
“母亲今天来,是逼我去百花宴。她总是想着,要我嫁个好人家,给她面上争些光。毕竟,我不是男子。不能争夺家产成为她的底气,还让父亲对她失望,一房房小妾往家里娶。”一遍又一遍抚平袖口上的褶皱,“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好自私,我还是想,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
“小姐……”锦思抿唇,看着她这样,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罢了,怪我们有缘无分罢了。”
推开她的手,转到平常爱待的软榻上。
锦文拉着锦思牵着手一起离开,边走边道:“小姐居然喜欢一个侍卫!”
“侍卫怎么了?”语气听得锦思皱眉,扫了眼四周,“别叫叫嚷嚷的,小心被别人听了去。”
“哦,知道啦。”鼓着嘴,“可是我觉得,小姐就应该和那些公子世子在一起啊。”
“你当小姐不是吗?”摇了摇头,“你看小姐那意思,就是放弃了。”
又走了一段,“啊我觉得小姐好可怜,怎么办?”
锦思抿唇,“我也觉得。”
“不行。”锦文一拍手,“走。我们去找找那个侍卫,跟他说说这个事。”
“不好吧。”锦思犹豫道:“若是被旁人看见了,说不定怎么传呢。再说了,小姐和他的事情,他们自己处理就是了。还不知道,小姐有没有和他,互诉衷情呢。”
“想不得那么多了。这小姐都要被夫人安排嫁人了。你去不去?不去我去。”
“哎,锦文你……”
“你就是考虑太多了。”急忙忙打断她的话,“反正我要去。”
锦思见拦不住,便也不拦了。只是纠结,这件事情,要不要更小姐说说呢?
自从那日,锦文自己就跑去找了那个侍卫之后,锦思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的,总感觉要出事。
怕啥来啥,果然,没过多久,夫人就又来了院子里。只是这次,不是来找小姐的。
“我都答应母亲了。您找锦文做什么?”
“知道你乖巧。你和下人关系好,作为奖励,我就赏了锦思,和老爷那的大侍卫,川嵩,许成一对了。”
小姐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惨白。锦思还没明白,怎么就突然给自己许配婚姻了,还,还是个不认识的侍卫?
“母亲,您当真要如此吗?我都屈服了,您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哼,这是好事,莫儿你应该高兴。”看向一脸惶恐不安的锦思,“好好准备着,婚期就是过些日子了。”
说完,不管还在颤抖的小姐,径直离开了。
锦思一向聪慧,见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上前一步想要搀扶小姐,结果被她狠狠推开。
无助的站在原地,“小姐,我不认识什么侍卫啊。这都是夫人的安排,我这就去找她,说我不嫁。”
小姐的嘴唇努了努,像是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捏紧了锦文的手,带着她回到了里屋。
这件事情闹成这样,谁都没想到。小姐那么好,又那么可怜,自己,自己还嫁给了她心悦的人。
锦思跪在斜斜对着小姐房门的鹅卵石上,眼泪不停的往下掉。越想,越觉得委屈。不是替自己委屈,是为了小姐委屈。
锦文伺候了一上午,趁着午饭的时辰出来,蹲在锦思面前,“好姐姐,你快起来吧。”
“小姐怎么样?肯原谅我了吗?”
锦文抿唇,在她期翼的目光里,摇了摇头。
松开她的袖子,垂下头。却又突然抬起来,“你那天,去老爷那里,到底干了什么?”
“姐姐怎么能怀疑我!”她骤然拔高了声音,变得尖锐又恐怖。
沉默,锦思知道自己这么想不对。
“姐姐,我那日什么都没干。就去了一趟,门口好几个侍卫守着,我也不知道是谁。想找人问,也不知道怎么问。最后就抢来了厨房里送饭小丫头的餐盒,故作开心的和她聊天,说了小姐要参加春日宴的事情。”
她还颇为委屈,把袖口里的糕点塞到锦思怀里,扭头就跑。
“哎!”锦思喊她,没喊住。看着手里用手帕包裹完整的糕点,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滑。
突的,惊雷大作,闪电划破天际,像是要打在锦思面前。噼里啪啦的,天上就开始下雨点子。
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锦思从前从未觉得,这雨滴子打在身上,也能这么疼。
最后,她跪到了什么时辰,她也不知道了。
可能是这些年,府里的日子过得太好,小姐又照顾着她们,她的身子养的越来越好,比曾经可虚弱多了。
淋一场雨,就能昏过去。躺在床上,盯着给自己喂药的扫洒丫头翠儿,眼泪又要往下掉。
“我的好姐姐,你可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呢?夫人给的日子下来了,就在半月后。你就可以嫁到侍卫大哥家,做侍卫夫人的生活了。”
她此话一出,锦思哭的更厉害了。
惹得她手足无措,匆匆忙忙喂完药,丢下帕子跑了。
她这一病,还挺久。缠绵病榻小半月,身子大好没两天,就到了成亲的日子。
按理说,丫鬟侍卫,都是府里的结亲,招呼关系好的吃个饭就行了。
可是夫人偏不。不仅办了大大的流水席,还给侍卫川嵩置办了房产。让锦思从府里出嫁,一路吹吹打打,风风光光的嫁到了他府里。
这般的恩宠,是旁人都没有过的。丫鬟们都羡慕不已,话里话外,都是锦思命好。
当事人锦思,想的却是临走之前,能不能再见一次小姐。
之前她生病,怕给小姐过了病气,便不往小姐跟前凑。等她身体好了,就开始被夫人派来的嬷嬷看着,操办婚礼事宜,完全得不到空。
最重要的是,小姐也躲着她,不见她。
两头为难,没几天,锦思嘴唇上,都急起了泡泡。两三个连一起,红的不行。
直到她出嫁,在大厅里磕头,被拉上大红轿子,小姐都没有露过面。就连锦文,也是匆匆忙忙出来递了个翡翠手镯,眼红红的跑了。
唢呐之类的乐器开始响了,轿子也摇摇晃晃的,快要被抬起来了。
只听得里面的新娘嚷嚷道:“停一下。”
喜娘做主,让轿子停了。夫人身边的老嬷嬷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轿帘子被拉开,锦思那张取了红盖头的小脸露出来。
喜娘一慌,“姑娘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不顾别人的阻拦和话语,锦思拖着繁重的衣服和头饰,跑到府门前。对着大门,一下又一下的磕头。
只可惜最后,她的额头都被磕破了,额前的碎发凌乱一片,她被喜娘和嬷嬷强行拉进了轿子里盖上盖头。
视线里一片红。
就是没有见到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