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显得略微有些仓促。先是站在炭火前,驱掉了身上的凉气,之后才转了身,走到我面前。
对上我疑惑明亮的眼神,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
轻咳了一声,道:“我不似你母亲。她是个聪明人,只是有些事,不愿意往坏处想。”
我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但又觉得不该如此。顺着她的话问道:“申姨的意思是?”
“我之后,还问过那个侍卫。”提起他,申姨脸上似乎带了点笑,“他说他一整日,除了和老爷待在一起,就是在夫人的屋子里醒来。”
“你可能不知道,你母亲嫁给你父亲,那是下嫁。士农工商,满身铜臭味的商人在最底层。当时成亲时,你父亲向你祖父承诺过,绝不纳妾。”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后来你也看到了,这府里妻妾成群。”申姨似乎有些鄙夷,撇了撇嘴,“都说这好日子,能让人变了性。你父亲身强力壮,添了那么多子嗣。怎么就,前几年,死活跟你母亲怀不上孩子呢?”
她这话,语气不似疑问,而是讽刺。我低了低头,“申姨可是查到了什么?”
“是。”申姨顿了顿,“我也是偶然,你母亲的身体不好。确定怀孕了之后,我总有些不安。就悄咪咪的带着你母亲回了一趟家,找了个相熟的大夫。”
“他说你母亲一切都好,就是长期受麝香的熏陶,身体颇有些凉。孩子来的不容易,要细心照顾才是。”
“这麝香,就是能让女子不孕的东西。你母亲一心想要孩子,怎么会去碰这什子玩意。”
“我私下里偷偷问了大夫,大夫告诉我,不一定是要荷包、熏香这种,太容易被发现。也可能是桌子、椅子之类的木料里面,藏了一些。”
“回府之后,我就细细的查。把每一样东西,都找由头磕了个小角下来。这不,就让那大夫看出来,是那个床。”
说起这个,申姨就有些激动,“那是你母亲夜夜与你父亲同床共枕的地方啊!什么样的心,才能如此狠毒。对自己的妻子,也能下如此的手。”
“许是,父亲不知道呢。”我有些结巴的解释道。
“不可能。”申姨斩钉截铁道:“当初为了讨好你母亲,你父亲把住的茗语轩那是精雕细琢,自己细细的装扮,一件件的弄好,不假人手。为了这事,你母亲还一直沾沾自喜,引以为傲。”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肯定,这般的情绪表现在我面前,可能会让我难过。抬眼偷偷看我的表情,却发现我头低的不能再低,压根什么都看不清。
“你,在哭吗?”问完她倒先笑起来。毕竟养我到这么大,除了小时候,再没见我哭过。
我也跟着笑起来,心里却一片荒凉。“申姨说的,我知晓了。”
点头,过了一会,申姨又幽幽的叹了口气,“想当初,你母亲要搬到这个院里,还一心想着把茗语轩的东西照搬过来。我千劝万劝,才有了现在的结果。”
一直以来,我说话都温和,不让人难堪。这会却明知故问道:“申姨是觉得,当初的事情,是,父亲干的?”
难以启齿。这样的问题,居然是自己会问出来的。话说出口,就后悔了。
显然没想到,我会问的这么直接。申姨怔愣了片刻,才道:“是。除了他,没谁能如此。”
我点点头,“知道了。”
申姨张了张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最后屈膝,“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嗯。”
现在回想起来,最后悔的,就是在那个时间里,沉浸在这种父亲害了母亲的思绪里,没能注意到申姨的欲言又止。
不过那时,谁也没有预知能力。
我尚且还在消化这些事实。这一晚,我接受到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了。多到我,辗转反侧,头疼欲裂。
我其实,从最开始就想过。如果要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最方便,也最能做到天衣无缝的,就是父亲。只是我实在是,不想去怀疑他。
仿佛往那个方向想,就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母亲,也应当是与我一样的吧。
我在屋里跟烙煎饼似的翻来覆去。迷迷糊糊,总算是在后半夜进入梦乡。
却突然听得外面喊,“夫人薨了”
“快来人啊!夫人不好了。”
各类嘈杂的声音搅和在一起,引得我额角一跳一跳的,疼痛欲裂。
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匆匆忙忙的跑出去,院子里全是火光,被举着的火把到处乱晃。人人脸上带着惊恐和匆忙,四下冲散。
犹如没有灵魂的尸体,只剩下身体僵硬的动作,往前走,再往前走。
申姨就在屏风前,眼眶通红。看到我,柔声道:“少爷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
我像濒死的人一般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紧紧握住她的手腕,眼带期翼,“他们说的,都是假的,对吗?”
似乎是,不忍心。申姨面上的表情很复杂,嘴唇蠕动了几下,没发出声。
跌跌撞撞的朝里走,看着床上,满脸安详,甚至嘴角还带着笑的母亲。颤巍巍的伸出手,碰到她的手指。不对,这不是母亲。母亲虽然平日里凶巴巴的,但是手是特别温暖的。
这个手,太凉了。我一边喃喃自语着:“这不是母亲”,一边一摇一摆的走了出去,谁拦我都不理。
后来,我面前出现了熟悉的脸,是父亲。我绕开他,嘴里还是念叨着那句话。父亲看不下去,手一摆,就有人出现,手背重重打在我的脖颈上,‘嘭’的一声,我就倒到了地上。
那种痛感太强烈,真实到我猛的惊醒。屋子还是那个屋子,装饰还是那个装饰。
像是缺了水的鱼,大口大口的呼吸。手一抬,就摸到一头的汗。
头晕目眩,直直的躺在床上。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才有了点知觉。
回到现实。这是周晓敏给我安排的房间。刚刚,桑茗那个小丫头还来过。
许久许久,我都没有梦到过母亲和申姨她们了。关于守节院的一切,仿佛在那一晚之后,被封印。
我的情绪实在是太不稳定,送葬的事情,父亲压根没让我出现。就压着我,在屋子里睡觉。
他给的安神汤,有问题。反正我日日睡醒了,就被灌下那个汤,从来没有手脚有力过。直到葬礼结束,我被祖父接过去,住了一段时间。
我时常在想,若是没有那么一段时间,估计我不会是现在的样子。若是没有祖父,陪我看书,同我下棋,带我四处疯玩,不断开导我,可能,连长大成人,都不会。
毕竟当时,我愧疚万分,一心想着要陪母亲一同离开。直到现在,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要不是我像个呆子一样去查这个事情,要不是我自以为是的耍那些小聪明,母亲,母亲就不会如此。都是我的错,都怪我。
因着这份愧疚,我这一生都活的浑浑噩噩,不堪入目。父亲的孩子那么多,能做到当家人的位置,私底下,不知道用了多少手段。我想,要是母亲知道这些,一定会被我气哭。
她一向教导我,为人要清廉雅正。只可惜,我注定是要辜负她的期望了。
没坐上这个位置之前,我还对申姨说的话似信非信;直到坐稳了尚家主事人的位置,我就开始着手调查那些年的事情。虽然年代久远,但是只要做了,就会有痕迹。
很快,我就查出了,那些不堪入目的真相。
每个参与到这件事情的人,都付出了应该有的惩罚。除了,父亲。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他。不说怎么处置他,我就连怎么面对他,都有心无力。
和赵苏语把酒言欢的那些日子,是我最煎熬的时光。我日复一日的折磨自己,顺带搞出些鸡飞狗跳的事情来折磨父亲。
但是遇见她,我那颗不安的、躁动的心,就能勉强平静下来,活的,还像个人样。只可惜啊,美好的东西总是不长久。我这个人天生孤煞命,配不上好的。
正如周晓敏所说,那是在错的时间遇到错的人,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只不过,回归原处罢了。
若是现在问我,放下了吗?我回答不上来。我觉得我放下了,这些日子是非同寻常的平静;又觉得我没有放下,不然我为何一见到她就控制不住情绪,想些杂七杂八的。
躺在床上,干耗了没多久,天色便渐渐亮起来。我换了衣服,起身。
奇致果然已经在外面练武了,和苏淮生两个大男人光着膀子在切磋。我搬了条竹椅,坐在树下看着。
不多时女眷们便零零散散的起身了,院子里慢慢多了些欢声笑语。
吃着独具特色的饭菜,漫无目的地聊着天,这样悠闲的日子,过不了多久。
苏淮生他们是第一个要走的。毕竟京城山高路远,他们身份特殊,不宜久留。
送走了他们,紧跟着我便也想离开。
只是走时,还有个小麻烦缠在身上。看着眼前这个抓着包袱,可怜兮兮看着自己的小丫头,有些偏头疼。
无奈道:“我一个人过惯了,而且糙得狠。你别当我吓唬你,我家里真的乱七八糟,没地方住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小丫头。”
桑茗抿唇,“我才不是小丫头呢,今年我都十八了。”
我有些讶异的挑眉,这双丫髻圆圆脸,看不出来啊。
她还接着道:“我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姐姐之所以会变成我姐姐,是因为我阿爹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她。而我,从小跟着我阿爹四处闯荡,什么都会。”
垂了垂眼,“你跟着我,她们都同意了?”
“嗯。”桑茗坚定的点点头,“公子生的好看,我要和好看的人待在一起。”
哭笑不得,对峙半天后摆摆手,“罢了罢了,你便跟着吧。”
就当是,带着她到我那去玩上一圈。腻了烦了,她便会自觉离开。
这丫头显然很高兴,立马就指挥着旁边候着的小厮往轿子上搬行礼,我坐在高头大马上看着,不知怎么也染了些兴奋。
没关系,日子还长,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