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下人都跪着,不敢抬头。仔细看,能发现他们还在微微颤抖。
压根没心思管他们,身上一直存在的疼痛让我头脑清醒。这位晴贵妃娘娘,算是和我做了个交换。看样子,她还挺豪爽的。坦荡荡摆出来,倒不必之后,装模作样。如此,便要多谢皇阿玛,给我选了个这么好的母妃。
安心的住下来,成了贵妃娘娘的养子。等身体养好,再去泽芳苑的时候,就能明显感觉到不一样了。毕竟,那些其他皇子的眼神,实在是无法忽略。
我无视他们的窃窃私语,坐在那乖巧的听课。等结束了,磨蹭了一会,走到夫子面前。“我,回来了。”
“好。”他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孩子,在贵妃娘娘那里,处处要小心些。树大招风,最近低调些。”
“我晓得的。”顿了顿,我又接着道:“多谢夫子。”
实际上我很少这么直接的抬起头,和别人对视。我那天翻涌的心思,全在一双眼里。同样的,我也相信夫子能明白我的意思,他的眼神告诉我,他都懂。
哪怕是成了贵妃娘娘的孩子,我也还是和皇阿玛聊天。只不过从从前的偷偷摸摸,变成了现在,光明正大的坐在书房里,你来我往。
我能感觉到皇阿玛对我很满意,特别是我最近越来越突出的文章。相比之下,甩了学堂里的那些皇子一大截。
这种满意自然不会只有我一个人能察觉到。各种赏赐,到的越来越频繁的贵妃殿,来了贵妃可以不在,我一定要在。这宫里都是些人精,所以有贴上来巴结的,也有阴阳怪气,各种防备的。
随便他们怎么想,我都不放在心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经过和皇阿玛每日的聊天,还有自己的精进,他们那些小手段,我都不放在眼里。
真正让我心慌的,是那位皇后娘娘。
其实很早之前便知道她了,她也一直,活在我的想象里。那位未曾谋面,作为贵妃娘娘,就让我失去了自己被取名的权利,连累母亲一起住进冷宫的人;那位高高在上,作为皇后娘娘,让我和皇阿玛私下沟通的事情公之于众,不得已认了别的人喊母妃的人。
见到了她,也听说了一些她的手段,我却不能动她分毫。因为我能在皇阿玛眼里,看到不同于寻常的东西。
那是爱。我很清楚,很笃定。就如同我对长平那样,是一生一世都想守护的人。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能得到皇阿玛的爱。我母亲,她那么温柔,那么善良,凭什么,她就要寂寂无名的死在冷宫里,得不到皇阿玛的半点垂怜。
难道就因为,我母亲出生寻常人家,是个普通的婢女吗?
我不甘心,我愤怒。我怀着一腔恨意和怨意,如同暗夜里的幽灵,窥视着皇宫里的每一个角落,寻找着有机可钻的地方。吐着不被察觉的蛇信子,带着一身肮脏、不可见天日的思想,一点点琢磨着,如何,如何让她也尝尝,母亲当年的滋味。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皇上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我从他随身伺候的那位太监嘴里,知道了他写下的遗旨,里面,要让我继位。
这个太监,是什么时候变成我的人了呢?记不大清了,好像是很早之前。反正,关于皇阿玛的消息,都是他传递的。
如此我便放下心,在所有皇子都蠢蠢欲动的时候,观察着,到底都有那些人对我的皇位有想法。侍疾的太认真,当时宫里人还一度传言,说我对皇阿玛那是真的好,对那个位置没有半点想法。
呵呵,可笑。若是我的想法,能这么轻易被人看出来,那我还做什么皇帝?
一直伺候到老皇帝去世,我如愿上了位。登基大典上,底下人都是一副想说不能说,咬牙愤愤行礼的样子,让我的内心得到了极度的满足。
可惜,这幅样子,不能拉着其他人一同享受。
皇后,哦,不,现在已经是太后了。
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我的一生都好像是活在她的阴影之下。从前就不说了,现在我都变成了皇帝,还要受她的管束。
这到底是为什么?
原本,我是打算掩藏锋芒,表面尊敬的从她手里夺下权利。不过她好像对我成为皇帝这件事情非常的不满。也是,在谁的心里,这皇位,不是那位嫡子的呢?谁不说一句,婢女的孩子成了皇帝,多么可笑。
越是如此,我便越要握紧这个位置。我开始和她对抗。从一开始的毫无依仗,到后来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再到后来,和她分庭抗礼,最后,成功拿走了大部分话语权。
在这中间,我还罢免了很多氏族,鼓励寒门子弟考学。甚至还一手扶持了一些毫无背景的人才,成了我手下最厉害的枪。
当然,反抗的人不在少数。可是这又怎么样呢?我有整个御林军撑腰,谁有意见,第二天,就被抄了家。他们以为,他们能威胁到我吗?可笑,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铺天盖地想往上爬的人。没有谁,是独一无二的。也没有谁,能威胁我。
扳倒太后拿到实权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罢免的罢免,远足的远足,弄走了那些虎视眈眈的皇子。
一顿操作猛如虎,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太后娘娘的孩子,就是那位出生的着实晚,尊荣满身的嫡子。
最开始他好像还是没有野心的。但是后来嘛,越来越多的小辫子被我抓到。太后娘娘之后便热衷于替他掩盖,擦屁股;我呢,就偏偏不让她如意,非要翻出来,或威胁或嘲笑,就是要让她看着。
总之这宫里啊,就是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曾几何时,我也在想。这是皇阿玛的目的吗?看着我和太后内斗,你死我活。这是他,想要看到的吗?
我不知道。
我对皇阿玛,有种奇怪的敬重。我能一步步走到现在,靠的全是他。而且我一直,看不透他。哪怕是到了他临死的那段时间,他提出来的那些问题,我都还是要思考好久,可能还给不出他认为的正确答案。
人人都说,新帝,心狠手辣,但是眼光独到,做事特成一派。
其实我心里清楚,我的这一派,都是皇阿玛教给我的。只是他比我掩藏的好。那些锋芒外露的事情,基本不干。
但同时,我也恨他。母亲后来的一切遭遇,都是他带来的。如果没有她,宫女到了二十五岁,就能被放出宫。母亲那么能干,那么善良,肯定能嫁的一个好郎君,生活美满幸福;还有我,我的那些遭遇,冷宫里日日的苦熬,泽芳苑里数不尽的针对,这都是因为他。有能力让别人怀孕,生小孩,却没有能力好好养。作为皇帝,何其自私。
有他的经验在前,我的后宫都是些能帮到我的人,一直等皇后生了孩子,我才默认其他妃子可以生孩子。
后来很多很多年之后,我以我的铁血手腕,打造了一个太平盛世。
可是我还是觉得寂寞。我的后宫里,没有一个真心实意想要的人,也没有一个人能说上两句话。
不知怎么的,我就去了那郊外的寺庙。闭关的太后娘娘,这些年一直清心寡欲的,住在那里。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没成想,她也老了,原来的黑发,都变成白的。脸上的皱纹,怎么都遮不住。眼神里满满都是浑浊,耷拉着,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精神。
“你后悔吗?”我问她,“和朕作对,就只配在这里,聊度余生。”
“有什么好后悔的呢。”她盯着不知名的一处,并不看我。“这里很好,很安静。我漂浮了大半辈子,难得在这里寻得了一点归处。”
她说的话,我压根就不相信。冷冷的哼了一声,而后道:“那么尊贵的太后娘娘,您就好好在这里呆着吧。要是无聊了,求求我,说不定我还能把您的孩子给您送进来。”
她的孩子,那位嫡子。早就在某次造反之后,被我锁到了皇陵,成日戴着厚重的拷链,再也抬不起头。
我是不可能让一个曾经造反的人再回来的。自然,她也明白这个道理。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坐着不说话。
我等一会,见她没有说话的欲望,都准备离开了。却又突然听她问道:“你……皇上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就因为,我当年,答应了先帝磨炼你,然后不断和你作对吗?”
“呵。”那些帝王心术,她不说我也知晓。扯了扯长长的袖子,挑着眉反问道:“那太后娘娘,您不应该恨先帝吗?逼着你成为最不讨喜的那位,带着喜欢你的面具。”
完全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怔愣了片刻,她费力的勾起深深耷拉进皱纹里的嘴角,笑道:“圣上当初,不也想干这种事吗?”
一击即中。
这么些年,洛长平几乎成了宫里的禁忌。就连和她关系最好的冯葶婉,都闭口不谈。罪魁祸首的太后娘娘,居然,还敢提。用力捏紧了拳头,又松开。害怕自己一张口,就都是些失了仪态的话。
最后只能,背了身离开。细看这位多年皇帝的背影,还带了些仓皇。
得偿所愿的舔了舔仅剩的门牙,太后心想,原来还是个痴情种。就是不知道,你的皇阿玛,有没有你半分痴情呢?
若是有,我下去找他,他还会等我吗?
回宫那天,我格外的生气和暴躁,罚了不少下人,还骂了两位不长眼,凑上来的嫔妃。
等我逐渐淡忘了这件事,一切恢复往常的平静时,寺庙里突然来了人,禀报说太后娘娘仙去了。
明明应该很开心的。这真是一件,非常值得庆祝的事情。可是当时,我却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仿佛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随着她的离世,彻底消失了。
她的葬仪是我亲手办的。还让人带回了她的孩子,亲自送她入皇陵。
我想,这是对那些年,皇阿玛认真的培养,最好的抵偿了。
太后娘娘去世过后不久,我突然生了一场大病,足足缠绵病榻三四个月。
半梦半醒间,我仿佛回到了那年郊游,我给那个一狠心消失了那么久的洛长平烤鸡,听着她们几个姑娘嘟嘟囔囔,聊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