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怎么想，我也管不到这些了。冷静的拖着身子，坐到井旁，仔细的擦着。
擦的仔细，也就十分的慢。
慢到我亲眼看见一个男子从后门溜进去，和夫子在里面叽叽喳喳聊了半天。到后来，偶尔将视线投向我。
故作不知，我还是一点点的把帕子打湿，擦一下衣服，再拧干，再打湿，擦衣服，拧干。就在我觉得狼狈样子保持不住，没法求得可怜的时候，他终于，背着手走了出来。
原来，幻想中的皇阿玛，是这个样子。眉毛很粗，眼睛很大，胡子也很长。脸是四方四正的，唯有一双嘴巴，耷拉着，往里凹进去。
和母亲温柔娴静的模样大相径庭。看着你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慈祥；只有一种，被威严压住，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的感觉。
“你在这里做什么？”
“身上脏了，擦干净。”我乖巧的回答，还不忘补上一句，“经过夫子同意的。”
“皇子都有自己的院落，为什么不回去弄？”
“太狼狈了。”我绷起下巴，“下人看见了要闹了，而且，我不想这么丢脸。”
这一问一答，似乎深得他心。可能是因为我的坦诚，他十分满意。“你可知道，我是谁？”
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擦拭衣服，“夫子的客人。”
挑了挑眉，“还有呢？”
“达官显贵。”我站起身来，行了个文人礼，就准备离开。
见我一瘸一拐的，他也丝毫没有要搀扶的意思。只是快两步走在我左前方，“夫子给我看了你的文章，写的很好。”
“多谢夸奖。”
“你就不好奇，我到底是谁吗？”
“您要是想说，自然会说。”
轻轻一笑，他问道：“你没见过我？”
“没有。”摇了摇头，“之前一直住在冷宫里，刚刚搬来泽芳苑不久。”
“冷宫？”
“嗯。”我咬牙，表现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而后一字一顿道：“我的母亲，是个婢女。”
在别人看来，这是为难、不好意思，或许还有些恨；可是在我自己这里，我是怜惜、不愿回忆，可能还有些念。
他眯着眼，似乎在回忆。安静了一会，怕是想起来了，又问道：“你小子，叫什么？”
“简崇逸。”
“谁取的名字？”他皱了皱眉，清晰的记得自己没有赐过这种名字。按照他的性子，一定会选择一些寓意深刻的字。
“我母亲。她说，希望我能安稳度日。”
“哦。”他讪讪的应了，又问道：“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抿唇，避而不答这个问题。停住脚步，“我的院落到了。你还有事吗？”
他盯着上面的‘季若轩’三个大字看了半响，尔后一笑，“你去吧，我走了。”
点点头，我一瘸一拐的进去。看起来似乎是进了屋，实际上一拐，就到了旁边的假山后面，盯着他。
并没有多留。他见我消失不见，就背着手，离开了。
勉强自己笑了一笑，心想今日的事，干的很完美。这个皇帝，比我想象的，还要蠢些。
第二日，夫子便单独留下我，问我昨日，与他说了些什么。
“那是皇阿玛身边伺候的人吗？”我低声问，“衣服的是云霄缎，鞋子是祥云头。”
他没想到我会不认识皇帝，居然问出这样的话。不过在宫里伺候的谁都不简单，他自然也一样。意外都还残留在眼里，下一秒就消失不见。“嗯。”
我点点头，收拾着自己的书。
“他，他在圣上那，挺得宠的。你小心些，不要得罪他。”
“我自是知晓的。昨日他问了我些问题，我都回答了。也没什么特别的，很寻常。”
“好。”他努了努嘴，“这是你师娘绣的衣服，你拿去穿吧。”
有些窘迫的把露出半截的胳膊往里缩了缩，最后干脆背到身后。“多谢师娘。”
“没旁的事，你回去吧。”
拱了拱手，抱着那套衣服离开。
在这之后，师傅会找着各种名头，给我送东西。我心里有数，恐怕不只是师娘心疼我这么简单。毕竟我来的时间也不短，师傅从未如此过。
几日后，我又见到了皇阿玛。
他还是那日一样的穿着，这次没有多问我什么，只是揪着我的文章，讲了几个问题，最后给我出了个难题，让我回去想想，他下次再来。
下次，还有下次。
我装作不认识他，与他在那条回去的小路上，聊过很多次。他来的频率并不高，十天半月来一次。不过他十分犀利，每次提的问题，我都要想好久。
从一开始的只想攀附皇上，换取好一点点的生活；到后来我渐渐期待起来，与他相会。毕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般好的引导者，不是随随便便就有的。
只是下人可以找由头支开，皇子，就不是一句两句话能糊弄到的。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被那群皇子给打破了。
起因，是那位已经变成了皇后娘娘的，曾经的思妃娘娘，生了小太子。
那是嫡子。他们私底下争来抢去，到底敌不过那么一个名头。我被打的动弹不得的时候，突然觉得很想笑。看吧，我是婢女的孩子，所以我被你们欺负；你们是寻常妃子的孩子，不还是要被嫡子欺负。
我知晓出门就会被找茬，寻常除了上学，从不踏出自己府半步。可是今日，是约好了要见面的日子。被堵在小路上，看到他们的一瞬间，我就在心里企盼，有事缠住脚，不要来，皇阿玛，不要来。
若是来了，这份安宁就收不住了。
可是上天从来没听过我的请求。母亲去世的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你们，都是在干什么？！”
这话不同寻常的平静，反而愤怒，不可置信至极。
那些雨点般落下的拳头总算是停了，我狼狈的吐了一口血，听他们慌忙忙的说，“参见皇阿玛。”
后面怎么样，我不知道了。我不争气的，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不是小路上，也不是我的季若轩。身子底下的被子，是滑腻的锦思缎，温柔的裹住我，让我忘了疼。头顶是藏青色的簖楚绣，精美好看。
我一时有些失神，以为自己在做梦。强撑着坐起来，想够旁边的杯子，结果没力气，手一滑，杯子摔到了地上。
那是上好的白波狐皮地毯，我僵住，看着湿润润水一点点漫过去，盘算着要怎么样才能赔得起。
轻微的动作却也惊来了人。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一蹦一跳的进来，“皇子醒了，”
跟着的下人麻利的收起了地上的杯子，拿走了地毯。小丫头给我递了一杯水，我一口闷下。“这是哪里？”
“这是晴贵妃娘娘的平英殿侧殿。”她回的很认真，再给我倒了一杯水放在那，温声道：“十皇子稍等一会，娘娘听说您醒了，一定很快就过来了。”
“哦。”
我的思绪跳动，那天最后，是那条小路上的皇阿玛。我现在出现在晴贵妃娘娘的屋子里，肯定是皇阿玛安排的。很显然，估计是想让我成为晴贵妃的孩子。毕竟晴贵妃连生了是个孩子，都是公主。
正想着，外面就通传——“皇上驾到，晴贵妃娘娘驾到。”
皇阿玛也来了？我有些诧异，想要起身。可是伤的太重，没人搀扶，压根爬不起来。那小丫头和下人都已经跪了一地，完全没人感觉到我的挣扎。
倒是进来的晴贵妃娘娘，满脸笑容，过来按住我，“别动别动，身子都还没大好呢。”
“谢贵妃娘娘。”
“这孩子，跟我还这么客气。”晴贵妃娘娘故作埋汰的看了我一眼，而后转向皇帝，“皇上您看看，这孩子多守礼。”
“懂礼这我是知晓的。”皇上笑了笑，“怎么样，身子可有好些？”
“好些了。”有些嗫嚅的往后缩了缩，“您，是皇阿玛？”
“是。”他坐在我床边，捏着我的手道：“别想太多，好好在贵妃之类养身子。往后，就在这边住下了。”
使了个眼神，我秒懂。垂下头，低低的道：“多谢皇阿玛，多谢母妃。”
“这孩子真乖。”晴贵妃拍了拍我的肩膀，轻轻的，却不似母亲那般温柔。“难怪你皇阿玛为了你，勃然大怒，把那些个皇子都罚了一通。”
抬眼，“这……”
“他们做错了事，就该罚。手足相残，是我最见不得的事情。你们都是一家人，不应如此。”
点点头，我知道他这话，也是在提醒我。即便我成了贵妃娘娘的孩子，也不能胡作非为。更不能以为有了靠山，去找那些皇子的麻烦。
又问了几句，他便离开了。晴贵妃娘娘也起身，去送他。
我拒绝了小丫头的好意，并没有躺下。而是靠在那里，等着。
我知道她会来。果然没一会，晴贵妃娘娘就出现在屋子里。见我坐的端正，也丝毫不意外。
没了刚刚在皇帝面前的热情，坐在旁边的榻上，道：“我给你面子，在外面你就是我的养子，能帮你的我都帮。同样的，你也要给我面子，配合我，做好我的孩子。能理解吗？”
她如此坦荡，倒让我有些意外。不过，正好。我喜欢这种人，干脆利落。“好。”
“好好修养。这个偏殿，往后就是你的了。”
“多谢贵妃娘娘。”
淡淡的点点头，瞟了我一眼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