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兼清的手指哆嗦了一下,指尖衣衫滑落,盖住了这粒胎记,但这只能挡得住视线,挡不住他心中惊涛骇浪般的震惊。
这是凤凰云氏背负的诅咒。
自古以来,背负这个印记的凤凰云氏无一善终。
继承这个印记,便是继承了凤凰真火,拥有化凤的能力,化凤时,化凤者的实力与真正的凤凰别无二致,但化凤成功之后便会死于非命。这是凤凰云氏继承凤凰真火之人谁也躲不开的宿命。
他前生还是凌寒的时候,听过云鸾讲起这个凤凰印记的来历。凤凰守护世人,只有凤凰云氏中品行高洁端方之人才能继承此印。继承此印者十有八九都死在了为了守护而献祭之上。
那时他心中不解,便问:“太阳真君所言守护,守护的可是一个人?一群人?或是黎民百姓,天下苍生?”
云鸾不过微微一笑:“凌兄,你这么说就是狭隘了,一个人就是苍生,苍生也可以是一个人,有什么差别么?”
他哑口无言,但不愿服输:“要是苍生之中分成两派,你只能救一派,那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云鸾凝眸,温声道:“凌兄,如果非要这样的话,我谁也不救。”
他诧然,因为他一直以为云鸾是善良到了极致,怎么可能忍受这些在自己眼前发生?
云鸾顿了顿,接着道:“如果非到了这一步,说不上善恶对错,人有人的规矩,天界有天界信条。既然无法转变,只能静观其变。”
这场论法到这也就结束了,后来前任太阳身陨,云鸾受尽打击,闭关数日不出,待出关时已是换了个人。恰逢此时太阴玉琅飞升,云鸾不愿与老神官有过多牵涉,便自请为玉琅的教引神使,与玉琅出入成双,宛若仙侣亲近。
虽然云鸾没有疏远他,但他总觉得玉琅很不顺眼,虽然云鸾与他待在一处的时间并没有减少,可他还是觉得是玉琅霸占了他与云鸾在一起的时间。
云鸾很温和,似乎什么都不在意,可越是这样,他越觉得云鸾什么都在意,只是不说而已。
最终由于他的原因,云鸾与他决裂,化凤力竭而死,而在最后关头,云鸾还是留手了。云鸾以破碎神格为代价,护住了他。这便是他对前生的最后记忆。
那时来不及细想,只觉得云鸾冲动而导致如今结局,但现在回想起来却不是如此简单。云鸾并不是冲动之人,从云鸾,到申如鹤所透出的都是从骨子里而来的冷静。那时云鸾的此举到底有什么深意呢?是什么要云鸾不惜身死化凤,以完此劫?
莫非亦是为了凤凰云氏传承的所谓守护?
可云鸾要守护的却是什么?
史兼清百思不得其解,却见申如鹤正大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眸底严霜,冷意袭人。
“史公子这是在做什么?”申如鹤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自己现在的处境,眉头不由得皱了皱,这位史公子的动作实在太亲密了些。虽然没有亲密到令他嫌恶避之唯恐不及,但他心中也不安得紧,明确的道义律令告诉他史兼清这样委实不大妥当。
“我……”史兼清脸腾得红了,下意识拿开手,但缩回一半时又有些不甘心:明明就是他的人,可他连碰一下都不行。
申如鹤凝眸,刚刚从那四大皆无的虚境中出来,他一时也有些不适应。那声“玉化封魂”犹自萦绕耳畔,他只觉得一道白光闪过,连看清那人的机会都没有。要是那人真是敌人,将会是一个不小的障碍。
他眯了眯眼睛,下意识紧了紧衣服,突然想起来自己的衣服已经被凤凰真火烤成灰烬,现在这衣服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衣服的质地很好,柔软轻薄,恍若无物,通体呈现淡淡的红光,细致而无缝,隐隐能察觉出极强的灵力波动蕴在其中,但要是不接触这件衣服,是丝毫察觉不出其中的玄妙。
申如鹤试着解下衣服,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解不开了,他不由得心下一沉:这莫非是传说中的束缚衣?
他表面上要多出尘有多出尘,世人皆道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其实他心底对某些事的了解比一般人都清楚,不过是不说而已。他不说,别人就都当他不知道。
他的眸光黯淡了,看向史兼清时,心中的熟悉感犹在,但好感已经荡然无存:一个能趁人之危给别人偷穿束缚衣的人,又有几个是正人君子?
“史公子这是何意?”申如鹤指了指身上的衣服,声音好似深冬寒潭的水,刺骨森冷。
史兼清一惊:“什么是何意?”
见这人故作痴傻,申如鹤的眸光更冷了,他一把抓过史兼清的手,往自己前襟一划。
衣衫滑落一角,落出一片香雪,雪中的凤凰红光灼灼。
这样更验证了他的猜想,这件衣服果真是用来做那种事的。他自己解不下来,只有眼前这个人能脱得下来。
如此这般,眼前这人的目的昭然若揭,除了用来做那种事,没有别的可能。
史兼清懵了,极强的刺激让他一震气血翻涌,这申如鹤要主动也不至于这样吧?可他现在还不能……
这样想着,史兼清连忙替申如鹤重新穿好衣服,道:“现在不合适,你要是想,等你解了斩情之后,不管多久我都随便你。”
申如鹤冷笑一声,也不用他动手,自己就穿好了衣服:“史公子想要多久?”
史兼清觉得自己三观受到了极大冲击:这申如鹤怎么当初自己左说右说始终不为所动?可现在却主动奔放而诚实?
斩情难道可以生情?
可他的声音怎么变得这么冷淡,就像一个黄花大闺女面对凌辱仍然坚强不屈一样?
他胡乱想着,却听申如鹤如冰的声音响起:“白日做梦。”
这是……欲擒故纵?
不管怎么说,反正申如鹤还是主动了一回。史兼清达观地想,嘴角微微上扬,看来斩情还没将他们的缘分彻底斩断。
申如鹤不知道史兼清在想什么,不过他的目光定格在了史兼清上扬的嘴角上,眸底陡然掠过一抹杀机,若非他毫无灵力不是史兼清的对手,他或许早就动手杀了史兼清。
这件衣服同样阻绝了他的化凤之术。他觉得自己体内的凤凰真火已经被压制到了一个最低点:虽然不至于被太阳真火吞噬,但也不会支撑他召唤鸣凤。
换而言之,他现在彻底一点战斗力都没有了。如果遇上江晞程泠不能抵抗的危险,以前他还能凭着化凤最后一张底牌来护佑他们周全,但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毫无还手之力。
而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人害的。
眼前这人不过是想要他,小不忍则乱大谋,如果能护得住江晞程泠,牺牲一下自己也什么不行。
申如鹤看得清楚,这史兼清灵力卓绝,剑法亦不错,而且极有可能是天界神官降世,必有大功德,能与此人结盟,是一笔只赚不赔的买卖。
而且他头上的那枚骰子,光晕流转,看上去极为眼熟。
莫非是玲珑骰?
他思索片刻,眼底已一片清明,乱麻般的事在他心中已然井井有条。
“那个……那个白虎已经被收服,不会再作乱了……”史兼清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找回江晞程泠的。”
申如鹤展颜笑了笑:“有劳史公子了。”
史兼清打了个寒噤:这申如鹤笑起来,简直比要杀人都可怕。
他见过申如鹤堕魔后的样子,一身红衣烈焰,黑雾蒸腾,从尸山血海中归来,戾气十足,令人望之生畏,不敢直视。
可现在,这戾气简直比堕魔时候还盛上几分。他到底是笑还是笑里藏刀啊?
为了验证这一点,史兼清小心翼翼地追问了一句:“你……你没事吧?”
“没事。”
依旧是马上暴起杀人的目光,哪里有一点“没事”的样子?
史兼清不知自己是哪点得罪了这位冰山美人,试探性道:“如鹤,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虽然笨,但应该可以为你纾解一下……”
申如鹤心底暗笑嘲讽,终究并未露于形色,淡然道:“如鹤微贱之身,不劳史公子费心了。”
他算得清楚,像史兼清这样花花公子长相的人是不可能满足身边只有他一个人的。史兼清让他成为类似莬丝花一类的存在,必然不会太过在意他的感受。自己何苦自视甚高,到都来自讨的都是苦头?
史兼清依旧小心翼翼的架势:“如鹤,你别怕,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那是当然,申如鹤从来没见过哪个猎人没把手中猎物玩腻就弄死的。
他依旧含笑点了点头,单刀直入地道:“史公子,我可以答应你所有,但你一定要帮我救出晞儿和泠儿。”
他与史兼清谈的不过一笔交易。他满足史兼清,史兼清满足他的要求,都是站在平等的基础之上。
反正现在,史兼清并不敢动他。如果一旦这件衣服被解开,化凤与否就不是史兼清能控制得住的了。
他刚刚感受了一番,流水阵已破,史兼清所言白虎已被收服一事非虚,至于收复到了哪里,就不是他能管得了的。毕竟玲珑骰已经暗示了史兼清来源的地方。
他的头隐隐作痛,利用残损的记忆拼凑出这么多线索,他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记忆残损得太厉害,有时候就连江晞程泠的名字都需要想好久。回忆过去对他而言已经十分困难,甚至包括云鸾的存在,已经成为遥远而缥缈的幻影,犹如一场梦。
虽然记忆残损,但不碍于他发挥骨子里所带的东西:冷静、敏锐与洞察力。
他现在一要救出江晞程泠,二要继续追查五神石,如果他能说服史兼清与他站在统一战线上,那他必须发挥自己唯一的优势——捏住史兼清的心。
而欲擒故纵的保持神秘,正是一个良策。人们往往对得不到的东西,或轻易难以得手的东西愈发珍惜,而对于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反而因为过程的容易而视作马棚风一般。
他知道如何才能捏住旁人的心,虽然他不愿,但这是他不得不做的修行。
“史公子,你答应过如鹤的。”申如鹤看向史兼清,冷意微敛,凤眸春水,虽然微寒,却也不失风情万种。
史兼清脸红得发烫,连连点头:“好,你别急,我们马上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