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过了药，申如鹤把史兼清放在榻上，替他盖好了被子，这一行人方才走了出去，与暗香江晞汇合。
程泠刚才绘声绘色地把申史二人的纠缠讲了一番，导致江晞看申如鹤的眼神一直都是怪怪的，直到申如鹤向这二人介绍这位妇女就是邀月医师后，江晞的目光才转移到邀月身上。
听了申如鹤的介绍，暗香缓缓问：“你是说，她就是邀月？”
申如鹤点头：“她就是邀月前辈。”
暗香凝视着邀月，眸光突然变得红如鲜血，登时铿然一声，佩剑无美出鞘，剑芒所落之处，指着邀月。
烈阳一动，火光四飞，截住无美，申如鹤大叫道：“前辈，你这是做什么？”
“她该死！”暗香声音冰冷刺耳，手握无美，直接朝着邀月刺去。
申如鹤无奈只得迎扇而上，凝出火剑，架住暗香：“泠儿，晞儿，保护好邀月前辈！”
邀月先是一怔，然后突然颤声道：“你……你是落儿她的弟子，暗香么？”
“前辈，你快躲起来。”程泠拼命把邀月推到自己身后，不让暗香与邀月正面相对。
“你没有资格叫师尊的名字！”暗香冰冷地道，“师尊不是你能叫的，你不配！你不要侮辱师尊，师尊认识你是她一生的耻辱！”
“暗香前辈，你先冷静，别这样！”申如鹤抬手布下一道结界，将自己与暗香同时困在其中。暗香还没有完全失去神志，他没有攻击面前的申如鹤，而是朝着结界发出了猛烈的攻势，似乎一旦闯出结界，就要把邀月杀之而后快。
暗香灵力本身就不差，又在水冥石中温养多年，他斩出的一剑又快又猛，申如鹤竭力布下的结界很快出现了一道道裂纹，只要他再斩下一剑，整个结界就很有可能就此崩塌。
越是到这危机关头，申如鹤就越发冷静，他反手挥下数道火光，围在他与暗香周围，脚一点腾空而上，一掷烈阳，一团火球劈首落下。
暗香见状，持剑一挡，这一挡正好正中申如鹤下怀。申如鹤借此机会，身形一纵，如一只穿花蛱蝶一样翩跹而过，一道道光团从烈阳中飞出，但都没射中暗香，都不偏不倚落在了暗香不远处。
光团首尾相连，化成一道光柱，红光冲天，热浪滚滚，好似修罗地狱一般，血光映天，灼烈炽热。一袭红衣来回穿梭飞舞，像是诞生在地狱中的妖异鬼蝶。
申如鹤的自创法阵——火狱。火狱不单单是个结界，其映射效果极为恐怖，凡陷入火狱者，对火狱的一切攻击都会转为对自己的攻击，如果要硬生生把火狱破开，只有与火狱同归于尽这一种可能。
“大师兄！”江晞这才反应过来，一个箭步蹿到申如鹤身边，看着熊熊烈焰织成的火狱，“这就……完了？”
“嗯。”申如鹤点了点头，温声对暗香道，“暗香前辈，如鹤不知您与邀月前辈有什么过节，前辈话中多有责难邀月前辈之意，可否方便对如鹤讲讲么？”
暗香双目赤红，周身黑气蔓延，卷起一道又一道阴郁的风暴，竟与申如鹤在那夜面对潋滟时的感觉不差分毫！
不好！
暗香与潋滟都是受五神石影响而稳定神魂的，潋滟受火幽石冲击直接丧失了神志，而暗香与水冥石本源一脉同出，所受影响倒不甚严重。可不管是火幽石还是水冥石都是鬼物，必定会潜移默化地激发放大着灵识深处的阴暗一面。
“她该死。”暗香似乎只会重复这一句话，“她该死，让我去杀了她！”
熊熊火狱映照着暗香苍白的脸，狂躁扭曲，充满恨意，像一只从洪荒而出的猛兽咆哮着，谁会想到这个人就是当年那个靖水宗温文尔雅的弟子暗香呢？
“我该死，是我对不住落儿。”邀月从程泠身后走了出来，怀抱着那阴童鬼女，阴童鬼女乖乖地吃着手指，与一个普普通通的婴孩无异。
“暗香，你若愿意，可以杀了我，我不会反抗的。”邀月平静地注视着火狱中的暗香，旋即看了看申如鹤，“仙师，撤去法术吧。我本来就是个早就该死的人，现在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
申如鹤摇了摇头：“没有谁有必须死去的理由，除非是命数使然，人不可胜。邀月前辈，您能解释一下您这么说的原因么？”
邀月的情绪平静安详，似乎拿着剑对着她的脖子她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良久，她才缓缓道：“是我当年背叛了落儿，我不过是为此赎罪而已。”
申如鹤问：“前辈可否详言？”
邀月点了点头：“仙师既要听，那我就一一讲起吧。”
说着，邀月似乎不经意朝着江程二人的方向瞥了一眼，申如鹤会意，知道邀月不想让他们两个孩子听见，便抬手挥下一道隔音结界：“前辈，请讲吧。”
邀月微笑，笑容像是散乱在风中的三月残红，凄凉无比。她缓缓抬起一只手，轻轻拉了拉袖子，露出了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腕。
申如鹤下意识抓住了这截手腕，邀月的手腕宛若羊脂白玉，温润光滑，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外表三十出头而实际近乎于百岁的女人的皮肤。
这截手腕，虽然有温度，很柔软，但没有任何脉搏。
虽然邀月行动自如，与常人毫无差异，甚至飞针穿线比起常人更为灵活，但她已经不再是个活人了。
“仙师，我已经不是活人了。准确说，我是一个阴女活尸。”邀月的声音很平静，爱怜地看了看怀中的女孩，从某种角度上看，很像母亲注视着自己的亲生孩子。
申如鹤打量着邀月怀中的女孩：“靠着她么？”
邀月抽回手，缓声道：“你看上去并不吃惊。”
“不算太吃惊。虽在情理之外，但还在意料之中。”申如鹤轻声道。
其实从他一进门起就察觉出了这邀月的不对劲，只不过这种感觉完全出于他这么多年的直觉。正常受鬼怪妖邪侵扰之人一见像他们这样的修真者前来都会感到或多或少的心安，而他从邀月脸上只看见了恐惧。
按照这样推下来，就意味着邀月不是与鬼怪妖邪相互勾结之人，就是鬼怪妖邪之属。且世间剑道虽以修真者为达，但不代表普通人不允许佩剑，邀月只看了江晞的时难与史兼清的凌寒就能断言他们是修真者，这就意味着邀月一定对修真界不是毫无了解，甚至还认识这几把著名的佩剑。
可一个对修真界极为了解的人，却没有灵力傍身；能抱着一个极阴之女，却不受任何反噬。
且这人一言一行并无生硬迹象，谈笑自若，不假思索，有思想能自主，这便意味着这人完全是受自己控制的。
试想一下，一个对于修真界极为了解的普通人，医术高明，一针封穴，且身边还有一只阴童鬼女，那这人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将上述综合起来，不管听上去有多么骇人听闻，但终究还是真相。
也就意味着，邀月已经不是人了，或者说，从她第一次带着阴童鬼女现世时，她已经不是人了。
邀月愣了一会儿，突然轻轻笑出了声，笑声苦涩，比哭声更为悲哀：“故人不知今人事，今人还如故人时。”
申如鹤会意：“水上月仍天上月，今日人非昨日人。”
“玄子有你这个弟子，也不枉了。”邀月兀自叹了口气，“你的敏锐度、洞察力、将线索整合在一起的能力都远远超过玄子。若是你与玄子一个时代，玄子也只得甘拜下风。”
“前辈是如何知道家师是玄暮的？”
邀月把手指在眼前晃了晃，一副保密的神情：“不可说，不可说，说穿了就不是秘密了。”
“是因为史公子么？”
邀月摇晃的手指停了下来，像看怪物一样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悠悠道：“这位小仙师啊，我收回刚才的那句话，你若不是玄子的弟子，恐怕会成为玄子的夙敌，你这点真的很可怕。”
申如鹤一怔，连忙辩解道：“刚才的话我只不过是随便猜的，并不是我心中所想，我并不知道前辈时如何看穿我的身份的。”
“不，你知道。”邀月眨了眨眼，莫名营造出一种神秘气氛，她的那双眼睛异常澄澈深邃，像倒映着前尘今世一样，就算说从她的瞳孔能看见三生因果轮回，申如鹤也毫不怀疑。
她顿了顿，不急于讲自己与暗香结下的梁子，也不急于讲当年与冰落的往事，只是用她那双近乎于能看穿过去未来的眸子，深深注视着申如鹤。申如鹤竟有种被看穿的感觉，就算修炼玲珑诀的史兼清与暗香都没有给他带来这种压迫力。
“你在担心死亡，为什么呢？”
邀月的声音虚幻缥缈，仿佛从天边传来一般，但也不得不说，她的声音具有淡淡的安抚感，就连压迫力也是轻柔有度，恰到好处，让人无法拒绝回答她的问题，也无法对她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