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申如鹤俯下身子，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东西。史兼清心下纳闷，左看右看也没看见周围掉了什么东西。
“你要找什么啊？”
“找到了。”当他起身时，指尖已经缠了一绺头发。
这头发颜色偏赤，又粗又硬，扎手得很，放在刺猬身上可抵御外敌，放在姑娘手中可以做织衣针。
史兼清脸色一僵，嫌弃道：“你找这头发做什么？”
申如鹤眉头紧锁：“这是我师弟晞儿的头发。”
“江晞？”史兼清脸色跟霜打了似的，“你怎么能看出来的？”
“晞儿的头发与众不同，很容易分辨。”申如鹤道，将这根头发对在月色下看了看，确定地道，“我不可能看错的，晞儿他……”申如鹤没有说下去，暗暗瞥了史兼清一眼，岔开话头，“也罢，他与泠儿交情甚笃，到这里来找泠儿也不足为奇。”
“那随便你。”史兼清语气微冷，“你还真心为你师弟师妹考虑。”
“为之兄长，理应如此。”申如鹤听出了他话中的不快，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但伸到一半便停住了，这样亲昵的动作不适合他这样的人去做，除非面对与他特别熟识的人。他可不想吓到别人。
史兼清暗自冷笑，转身道：“反正你也是为你的师弟师妹，我还不如送你一个人情，你现在没有灵力，那我帮你把他们救出来。”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自己这无功受禄不合礼数，申如鹤心中微微抗拒：“这些事，还不麻烦……”
“有什么麻烦的？区区小事，举手之劳。但你要在将来答应我一件事。”史兼清挥了挥手，不耐烦道，“你当我能给你白当苦力？别多想了，我想要你……想要你做一件事，这种事只有你能做到。”
世间有什么只有他能做到的事？申如鹤思忖着，觉得贸然答应史兼清这个条件有些危险，但他再一深入思索，却觉得史兼清不像有恶意。如果他对自己心怀恶意，那就不用本来已经找到了出口，再因他一句金魂石而回来冒险。
申如鹤想了想，答应道：“好，那有劳濯缨了。”
史兼清一副诡计得逞的神情，再三叮嘱道：“这可是你说的，别到时候又不承认！”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申如鹤坦然道。
史兼清眸底骤然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阴郁，旋即恢复了正常：“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便信你一次。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史兼清总算深切地理解清了这句话。
斩情剑斩断情缘，品质论起凌寒剑而言只高不低，史兼清继承了凌寒记忆之后清楚的很。
斩情剑是天界情君的佩剑，不过在一代太阳真君身死之后，情君在其墓前折剑明示，此后再不动杀器，再不参杀道。
情君的佩剑威力何曾可怖？此剑一出世间情缘丧尽，人心冷淡，自成无情，宛若行尸走肉，心与草木无异。但由上官贞使出，不过是抹除申如鹤的一段记忆。
抹断的，是有关他曾经爱过的人的记忆。
史兼清意识到这一点时，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他的心绪很复杂，就像打翻了染酱铺子一样，说不清是如何滋味。
他原本是可以解除斩情剑的斩情效果，但他没有。
他原以为，申如鹤能忘却的人不是玄暮，就是江晞程泠，从来没想过会是自己。
可申如鹤一直对他时冷时热，有时候一句话就能把他捧上云端，但更多时候则是冷得比玄冰更可怕，让人实在摸不透这人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现在这心心念念的人正与他并肩而行，状似亲密无间。虽然这是他昔年做了无数次梦所见到的场面，但真的发生后，他心中却没有多大欣喜，取而代之的是落寞。
都说申如鹤待人极好，如今他果真见证了。虽然申如鹤已经失去了一切有关他的记忆，但依然对他信任有加，十分关照，他实在不敢想象当初申如鹤对他的关切是习惯使然，还是另眼相待。
“如鹤。”史兼清突然叫了一句。
申如鹤回过头，冰雪一般的面容微露温和之色，轻轻问：“怎么了？”
“我累了。”史兼清脱口而出道，本意虽是打算看看申如鹤有什么反应，但话一出口还是觉得面颊火辣辣地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申如鹤看上去并不意外，道：“如果濯缨累了，那便歇息一会儿再走吧。前方艰险，需保存体力才好。”
他说话极为从容，根本不打草稿，脱口而出，完全可见其真情实意，但史兼清总觉得有种无明业火涌上心头。
史兼清忍不住问：“你对什么人都是这种态度么？”
申如鹤注视着他，眉宇间冰霜亘古不化，答言听上去没什么异常，但听上去却又有一丝冰冷的意味：“如果濯缨想的话。”
算了吧，申如鹤这个样子太可怕了。
史兼清抓耳挠腮地想着，在借机扑倒申如鹤与出言调侃申如鹤间徘徊，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因为他一抬头时，却见申如鹤只远远地留给了他一个背影。
这家伙总不让人省心！史兼清暗骂道，一跃而起，追了上去。
申如鹤跑得极快，史兼清本以为他就在眼前，可始终只能远远注视着他的身影，虽然没有越隔越远，但也没能靠近一步。玲珑骰虽然可以瞬移，但史兼清摸不清申如鹤即将的方向是哪一个，万一落地点与申如鹤的方向背道而驰，那再要跟上申如鹤的脚步可就费了大事了。
申如鹤就像没有感觉到史兼清在身后一样，继续自顾自向前移动，时不时停下来一会儿，就像有意等史兼清追上来一样，但每次都是史兼清一追上来一点，申如鹤就马上加快速度，继续把他远远甩在身后。
史兼清追不上了，气急败坏地道：“你等等，跑什么？”
申如鹤没有作声，继续以背影对着他。
就在这时，史兼清只觉得像是有什么勾住了后襟，这是一只人的手。
来得真不是时候！史兼清心头大骂，看着申如鹤渐行渐远的背影，挣脱了好几次，但那只手没眼力见地死活不松。
“放开我！”史兼清怒了，一剑挥出，凭着感觉斩向那人。
凌寒的确刺到了实体，只听那人闷哼一声，依旧拉着史兼清的衣襟。只是史兼清觉得，那人的手微微颤抖，抓握已经很不稳了。
还真顽固。史兼清不想杀人，只想马上追上申如鹤，申如鹤现在毫无灵力，要是被设计埋伏了怎么办？
既然这人这么顽固，那他也得回头好好看看这个坏他事的人是谁。但当他转过身来，瞳孔骤然缩成一线。
怎么可能？
前面的是申如鹤，这拉住他的是谁？
这人的左肩已经被凌寒砍破，史兼清在怒气之下虽然留手，但也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隐隐能见到他鲜血淋淋的左肩透着森森白骨，格外骇人。
这人看向史兼清，见他回头，释然地松开了手，身形遏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沉沉倚在了旁边的一棵树上。
鲜血顺着他的伤口涌出，一眨眼便浸润了大半身，他的衣上半红半白，红处如同一朵巨大的血花，还在不断扩散蔓延。
他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在费力地说着什么，史兼清看着心酸，连忙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就在这一瞬间，心底传来了申如鹤微弱的声音。
“这是流水阵的问情劫，在其中易迷心神，想即所见，而且会丧失五感之二。”申如鹤的声音急促，这让史兼清更加恐惧，除了申如鹤因异丹失控将近死亡，他从来没有听过申如鹤说话时还会如此急促不稳。
“你别说了。”史兼清连忙阻止他，脱下自己的中衣，用力撕扯成一块块布料，替申如鹤包扎着伤口。
“你丧失的是听觉与其他一感，虽然我现在无法确定是什么……”申如鹤断断续续道，转而问，“你修行的是玲珑心诀吧？”
史兼清点点头。
“这就对了……”申如鹤喃喃自语，眸光微阖，“没想到，你与我竟然能心境交融……”
他的神情一恍惚，又恢复了平静。
史兼清知道，无论如何，他也记不起当年的自己了。对于自己的一切情况，他都需要以全新的方式推测，至于他能推测出来多少，推测到哪番田地，那就不是自己该考虑的了。
斩情是无解的，据凌寒传给他的记忆来看，斩情的资历犹在凌寒之上，情君又是先天神祗，他还没有自负到能与斩情抗衡。
但他同样想不到斩情会发作得这么快，快到他根本找不住机会潜入申如鹤的心境实行封印。
“也是有缘。”申如鹤幽幽道，目光微微迷茫，似乎在斟酌一句话说还是不说，在史兼清热切的注视下，他还是说了出来，“濯缨，我有时候在想，我为什么叫你‘濯缨’？‘史公子’一词似乎比‘濯缨’更为适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