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申如鹤睁开眼睛时,那股吸力已经全然消失。自己置身于一条淙淙溪流旁,水清苔绿,几位游鱼往来翕忽,草木清香氤氲清朗,令人心旷神怡,恍若游于画中。
对了,他是怎么过来的?
申如鹤回想着,记忆中出现了些许空洞,就像一块破破烂烂纠缠在一起的线团,前因后果关联不清,极为混乱。
好不容易他才理清了思绪,他是追逐程泠而来,程泠应该在这里!
“泠儿,泠儿,你在哪?听见了回答一声!”申如鹤大声喊了一句。
他的声音在空谷之中回响,除此之外再无人声,莫名给人一种近乎绝望的死寂。
看来程泠不在这里。
既然他一个灵力全失的人还站在这里,那程泠应该也没什么事。
这样想着,他暂且放了心,但终究还是不敢松气,万一操纵那黑洞的主人对程泠不利该如何?他也得找到程泠,再做决策。
申如鹤爬起身来,目光只是略过溪水一眼,便再也移不开了。
这溪水流动暗蕴玄机,不好参破。每一个浪花,每一个漩涡都颇有讲究,并不是自然而成的,就算其中没有人力穿凿,但还是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搜索记忆,申如鹤脸色一变,他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了。
流水阵。以流水为阵体,千变万化,所现无穷,其中玄妙之处,远远超出了一般阵法所能达到的范畴。邀月的五行阵法气势磅礴,恢宏大气;而这流水阵更胜在机巧与灵动性,阵眼时时刻刻都在移动,可找而不可破。
如此该如何呢?
正当申如鹤冥思苦想不得对策时候,只听耳旁传来一阵脚步声,旋即看见了一双黑靴,黑靴上勾勒一圈霜华暗纹,低调而华贵。
从靴子大小上完全可以看出这是个男子,而且身量极高,这里怎么还有别人?难道也是被那个黑洞吸进来的?
申如鹤思忖着,施施然起身,看向那男子。
这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身姿挺拔,剑眉星目,英俊不凡。他头上戴着一枚白玉骰子,显出几分调皮的少年气,看上去并不是那么不容易接近。
他的腰间配着一柄雪亮的霜纹宝剑,气势逼人,未及出鞘就有一种侵略性的锐利寒冷,似乎这宝剑就是肆虐霜雪的化身。
他的眸子如倒映满了星光辰色,光华流转之处自见深邃,将申如鹤的目光紧紧固定住了。
双目对视,久久不言。
那人眼中悲喜交加,情绪颇为复杂,就像早就认识他一样。可申如鹤却看这人陌生得很,脑海中丝毫搜索不到半点有关这人是谁的信息。
良久,那人方才问道:“你醒了?”
申如鹤点了点头,淡声道:“这位公子可是与在下一同落入此阵中人?”
男子点了点头,轻轻报出一个名字:“我叫史兼清。”
史兼清?
申如鹤回想一番,这个名字虽然稍稍似曾相识,但远远徘徊在记忆的天边,有可能是他听过相似的名字吧?
“史公子。”申如鹤施礼,既然对方报了名姓,自己也不好隐藏自己的身份,于是便道,“在下申如鹤。”
史兼清眸中燃起的光彩还没等绽放就已经消失,他定定地看着申如鹤,一言不发。申如鹤以为是自己那里失礼让史兼清不高兴了。但看他的眼睛有没有太多责备的部分,虽然带着怨气,但他莫名觉得这怨气并不是朝他而来的。说不出缘由,却自信得很。
“叫我濯缨吧。”顿了好久,史兼清终于开口道,“公子公子这么叫,也太生分了些。”
申如鹤平静道:“在下与史公子素昧平生,今朝不过萍水相逢,如此亲近,着实不妥。”
史兼清勉强笑道:“无事,我与贤弟一见如故,便如此称呼,也没什么失礼。”
听见“贤弟”一词,申如鹤心下纳闷,如果不清楚彼此年龄生辰,见面常常都已兄长相称。除非是年龄差距过大,一眼便可明了。这人与他在外表上区别不大,怎么会知道自己年龄?
纳闷归纳闷,既然对方有意示好,他也不便拂了对方的美意,道:“若是如此,如鹤字是雪融,濯缨兄便可如此称呼如鹤。”
“雪融濯缨,我们的字倒还相宜。”史兼清不失幽默地调侃道。
虽是调侃,但在申如鹤耳中竟有一份郑重的意味。
“看来与濯缨兄真有一份缘分。”既然对方主动示好,他也不好拂了人的美意,于是他便轻声道,“濯缨兄应是修真中人,这流水阵该如何破?”
“你都想不到,问我做什么?”史兼清不假思索道。
申如鹤不禁略感意外,自己现在灵力全失,从外表看不过一寻常人,史兼清是怎么看出自己知道这阵法呢?
不过他还是未曾发问,他在修真界还有几分名气,认识他的人不少,但他认识的人没几个,史兼清或许就是这种人吧?
申如鹤沉吟道:“破流水阵就要找到它的阵眼,只不过阵眼随机而动,寻找起来极为不便。对了,濯缨兄知道这阵法的来历么?”
史兼清眸底略过一丝笑意,摇了摇头。
申如鹤总感觉史兼清似乎知道一切,只不过是想让他说出来,只得无奈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此阵又名无情阵,只有心无挂碍,无情冷淡之人才能从中走出去。”
“那确实难得。世上哪有什么无情人,不过是将心底情缘隐藏起来的懦夫罢了。”史兼清一拍他的肩膀,笑道。
申如鹤总觉得史兼清在拐着弯骂他,但一来找不着证据,二来他也不能对号入座。直觉这种东西时而准时而不准,他也不能依赖这种东西。有捡钱捡东西,但哪有捡骂的?申如鹤也不能计较,只能假装听不懂,转而道: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阵法,就连五行阵法五行相生,终究偏于阴阳一方,或阴或阳,终究有失阴阳相衡。从此入手,便又是一种手段。”
史兼清首次听见这个新奇的想法:“阴阳制衡?”
“正是。越是完美的越容易剑走偏锋,将阴阳气数倾向于一方,妖鬼之中最为常见。”申如鹤道,“因而只需推波助澜,令阴阳两仪彻底失衡,阵法便会不攻自破。”
“彻底失衡?”
“这不难。”申如鹤道,“阴阳比一般都是二八或三七分,四六容易混乱,最容易攻破;一九则不长久,不用出手便会自生自灭,但我们能不能从它自生自灭中活下来是个问题。”
“听你这么说,破阵法也是死,不破阵法也是死,左右都是死,那还不如……”
申如鹤平静地看着他:“为何要死?”
“可你不是说了破法阵会死么?”
“这只不过是理论而已,其实未必。”申如鹤微微凝神,“如果身体强度足够的话,濯缨是修真中人,身傍灵力,应该会从中逃出生天。”
“那你怎么办?”
“我?听天由命而已。”申如鹤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突然心中奇怪:自己的灵力是怎么消失的?
记忆中无数个空洞再度涌现,就像一张被戳得千疮百孔的纸,这感觉别扭得很,但不论他如何回想,始终想不起来那空洞处发生过的事。被蛀虫咬去的果肉不会完美,被钻孔的石器不会恢复原状。
也许并不重要吧?灵力有无,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反正他也记不清楚自己当初使用灵力时的做法了,申如鹤自我安慰道。
如此想来,申如鹤也就释然了,他看向史兼清,眸光坚定:“没关系的。”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史兼清犯了踌躇,把这破阵法的关键重复了好几遍,陡然眼中亮光一闪,“既然这样,那我们就按照流水无情之意寻得出路,这岂不是更好?”
申如鹤哑然:“无情,这哪是人能做得到的?”
话音未落,申如鹤便见史兼清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我?”申如鹤一怔,莫名有些慌乱,但却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仿佛被人误解了一样,但当他细想来,确实找不到自己有过什么情事,若说对玄暮的敬意也罢,说对江晞程泠的关怀也好,终究没有因这流水阵的运转而扩大加深。
“那好吧,我试试。”申如鹤实在无法拒绝史兼清期待的目光,只得妥协了,“情在心中,亦在眼底。且这流水阵虚虚实实,多有障目,如果睁眼看恐怕会为其所迷。还麻烦濯缨将我的眼睛蒙住,如果这样找不出出口,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是这样么?”史兼清伸手,紧紧盖住了申如鹤的眼睛。
申如鹤失笑:“不是这样的,如果这样,那你的手也腾不出来,我只不过想让你找块布盖住我的眼睛而已。”
“好吧。”史兼清声音略带怅然,他四下看了看,似乎在找什么趁手的东西,倏地他眼前一亮,伸手解下自己的发带,“这个行么?”
史兼清一头乌发披散下来,发间束着的骰子滚下,很不老实地跳到了申如鹤肩上。一蹦一跳。申如鹤本想抓住它还给史兼清,可这骰子鬼精鬼灵,他连骰子的边都摸不着。
正当骰子滑溜溜地落在他的领口时,马上就要滚落下去,就在这时,史兼清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骰子狠狠捏了它一下。虽然申如鹤不是骰子,但还是凭空觉得骰子发出了一声惨叫。
“好了,就是一枚骰子,何必如此?”申如鹤婉言劝道。
史兼清像是很不高兴一样,马上道:“不过就是一枚骰子,何必如此?”
他在生什么气啊?申如鹤心下思忖,可能他见自己的骰子如此,觉得丢脸吧?毕竟就像小猫小狗,如果不知礼数地在客人面前乱抓乱叫,主人也会很不高兴。这骰子有灵,大抵同理而已。
如此想来,他便道:“无事的,骰子有灵,濯缨应该高兴才是,何必如此?”
“谁管它?”史兼清更不满地捏了捏骰子,申如鹤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还不如不说,这下好,骰子又遭了一遍罪。可怜得很。
史兼清披散着头发,脸部线条衬托得更加明显,多了一种侵略性的锐利俊美,犹如包揽整个星空的眼睛闪动华光。就是那种颠倒众生的祸世相,女子看见了会为他心动,连男子看见他也会不由自主地多瞄上几眼。
“我来帮你吧。”史兼清不等申如鹤拒绝,便主动把发带蒙在了申如鹤眼前,在脑后打了个结。一条长长的尾巴拖了下来,被他紧紧拉住,以免这阵法闹出什么幺蛾子将两人分开。
申如鹤等他将这一系列动作办妥,摇了摇头,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方才道:“这样就好。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