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会让你死的!”
这句话虽然不甚响亮,只不过是低低的密语,如春风轻抚,细雨斜侵,但却在申如鹤心里不由自主地引起了一阵悸动。
他知道,史兼清能说到做到。
玲珑骰颠倒时空,天音馆主的身份可令他网罗奇珍。申如鹤记得,在转回此世的前一刻,他恍惚间听说过史兼清收集齐了那四样东西。
他深知那时天音馆主广召天下齐寻四物时,那时激起的民怨。不少修士振臂高呼,要求撤销天音馆的特权,但都被天音馆以残忍的手段镇压了下去。
这些人已经死去,剩下的有怨而不敢行于色。天音馆的权力确实越来越大,但民心却离天音馆越来越远。待到后来,天音馆在整个修真界说一不二,但在天音馆看不见的地方,无数人在唾骂着天音馆,诅咒天音馆主断子绝孙,死无全尸。
民怨日积,天音馆主被迫下了罪己诏,但天下人谁也不买他的账。虽然世人并不知天音馆主的相貌,但世人的想象力是丰富的,凭着幻想绘制出了一副天音馆主的画像,逢鬼年过鬼节,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将“天音馆主”的画像烧毁成灰,以求鬼界马上把天音馆主收走。
原本申如鹤亦是对天音馆主如此行径极为不满,亦怀一腔意气想要到天音馆去找天音馆主理论,但玄暮劝住了他。玄暮还说了一句似乎与这无关的话——“各有苦衷”。
虽然申如鹤开始对史兼清的身份略有怀疑,但很难往天音馆主那方面想。史兼清孩子气太足,年轻气盛,颇有一番少年桀骜,难担重任。且以先入为主的观念,他一直以为天音馆主是个须发皆白、仙气飘飘的老头子。
他知道天音馆中必定有人与他一同重生归来,因为他历经的每一世,天音馆都有或大或小的转变。他的重生虽能改变南阳峰的一些状况,却无法影响到天音馆,除非天音馆中有人也是重回的。
既然天音馆中有人重归,此人还有权力左右天音馆的动向,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天音馆的高层,甚至有可能是天音馆主。
但他在此生却发现了史兼清归来者的事实。终于认真考虑了史兼清是天音馆主这事的可能性,他越是往这个方向想,便越坚定史兼清是天音馆主的事实。虽然他知道史兼清此举何意,但他知道不能因自己的缘故,让史兼清背上千古骂名。
反正他现在已经有了鬼女赠予的凤凰羽,收集其他三物亦不是不可能。就算无法挽回,自己一死,史兼清的念想也就断了。玲珑骰已经使用到了极限,他清楚得很。
到那个时候,他自去从容赴死,史兼清继续回去做天音馆主,或渡劫飞升,虽然后者的可能性小了些。但毕竟史兼清是凌寒转世,神格犹在,先天优势极为明显。
而他纵然担着一个云鸾的虚名,但从隐隐破碎的残损记忆中,他知道云鸾在与凌寒最后一战时,神格已经完全消散,如今的他不过一介普通人,前生尊荣毫无用处。不及神格完全的史兼清,也不及谪降历劫的江晞。
史兼清在人间的罪孽越重,飞升便越不顺遂,令史兼清放弃光明前景,他不忍。
吸力陡然强盛起来,申如鹤觉得神思一阵恍惚,好似被剥离了魂魄一般,沉沉倚在了史兼清肩上。
……
碧空阁中。
江晞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异常,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体态纤纤的美貌少女。
少女明眸若水,口若含丹,腰流纨素,步生金莲,周身莫名带着一股小女子的凄婉清愁,让人不可避免地会自行编织联想她的身世。
少女似乎听见了江晞的脚步声,微微回眸,飞快瞥了江晞一眼,似乎强忍悲伤一般,马上转过了头去,仿佛是防止在人前洒泪。寻常男子被这一似挑逗又似真情流露却故作坚强的神情一激,无论是谁都会多看两眼。
尤其是江晞这种流连花丛的体贴少年,更是移不开目光了。
“姑娘,你是否可有心事?”江晞故作深沉地迎了上去,深施一礼,不过他的袍子原本就长,在施礼的时候更是拖了一截,害得他起身时候被袍子绊了一跤,差点儿拜倒在少女的石榴裙下。
少女唇角微勾,笑中不减清愁,尤为可人。她抬眸看向江晞,微微躬身,细嫩的手掌握住了江晞的手腕,拉起了江晞。
好色是天性,就算无论有多少人警告,就算当时幡然悔悟,但想到撕破伪装也很容易,就是再在他面前放上一个美女。
江晞被这一握弄得神魂颠倒,不由得飘飘然起来,刚才在蘼芜院中发生过的事一股脑丢到千里之外的爪哇国去了。他涎皮赖脸地凑了上去,握住少女的手一通软语温存,叫了一通“好姐姐”“亲妹妹”,极尽亲昵,就算不越礼,也不免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这少女听得倒是颇为受用,亦应和了几句,娇娇弱弱,温温婉婉,说得江晞心花怒放,一时甚至辨不清东南西北为何。两人你侬我侬,说得不亦乐乎,情自深处,皆满面绯红,一个若霞映素雪,一个则如火炙焦炭,一种情缘,两段颜色,美丑相彰,不得不谓之奇景。
“晞哥哥。”少女轻启丹唇,低声唤道,宛转悠扬,悱恻缠绵,自是风流勾人心魄,一声叫得江晞五内俱颤,一时心猿意马,难以自持。
这要是程泠那该多好?江晞不由得心想。如此想着,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他竟一时甚至萌生了想要推开这少女的念头。
少女敏感地觉察到江晞的动作有些抗拒,娇嗔道:“晞哥哥,你莫不是有心上人了,那还来逗引人家,晞哥哥真是见一个爱一个,真是浪荡登徒子!”
与少女一对视,江晞本来凝聚的眸光再度涣散了,仿佛整个灵魂都沉浸在了温柔乡中一般。他下意识地拥之入怀,云雨巫山,风流缱绻,自不必言。
……
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
端木林望着石碑上的几个大字,娇媚可人的脸上蒙了一层淡淡的悲伤。
“镜妖,你出来吧。这里谁也没有。”端木林朝着石碑喊了一句。
她话音未落,空气光影扭曲,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从扭曲的裂隙中钻了出来,一见端木林,冷笑道:“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找你,看看你这个将梦灵耍的团团转的家伙。”端木林道,左手无意识地摸着右肩,像是在护住要害,以免镜妖陡然暴起,对她发动攻击。
镜妖注意到了这个动作,冷淡一笑:“你怕我?”
端木林施礼:“防备一些总没什么坏处。”
“随你怎么说。”镜妖转过身去,一头披散下来的长发被风卷起,如云如雾,冷淡绝尘。
端木林注视着她的背影,突然道:“有人说,像我们这种魔修,自当与你们妖魔鬼怪为伍。”
“你们随便。”镜妖依旧一副冷淡的口气,“反正我们妖类从来不想在人类的庇佑下生活,也从来不想庇佑你们人类。要是为伍,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
端木林笑了:“可你不还是爱上了人么?”
镜妖美眸微睁:“你说什么?”
“你难道不是喜欢上西岑了么?西岑死之后,你将全部的怨恨都倾注在了陈深身上,可你却近不了陈深的身,只能退而求次,对他的儿子下手。我说得对么?”
镜妖眸光敛了敛,甩了甩头发,不愿正面回答:“对又如何?错又如何?不过留与世人评说,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一旦我从此退出,还有谁能找得着我呢?”
“西岑所炼制的一品灵器并没有损毁。”端木林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盯着镜妖,不敢有丝毫懈怠,“你之所以近不了西岑的身,正是因为西岑将他的第一件一品灵器赠予了陈深,这件灵器的攻伐不足,但防守却堪称一绝。因此你才近不了他的身。”
镜妖一怔。
端木林继续道:“当时,西岑其实是不愿与陈深争夺位置的,但他又不好太过表露。陈深心高气傲,断不会接受西岑这样的示好。因而在西岑的灵器炼成之后,西岑设计把陈深叫道自己这里。设法让他穿上了这件衣服,并告诉他,这衣服已经认他为主,就算他对世人解释这是西岑所炼制而成,也不会有人相信。”
镜妖冷声道:“云唐衣。”
“可你一来有天劫要渡,并没有时刻停留在西岑身边,因而看见的东西琐碎。你断章取义,在西岑炼制无美以身祭剑后恨不欲生,拼了命似的想找陈深报仇。但云唐衣使你无法靠近陈深,只能转而对陈赜下手。当你知道陈赜与他表妹珍珠彼此倾心后,却选择了一种毒辣的手段,让两人反目,由珍珠的手亲自杀死陈赜。”
“但你还是错算了,珍珠天真烂漫,虽然对你的话深信不疑,但明辨是非能力还是有的,从来不愿做什么对陈赜有实质上损害的事情。”端木林一板一眼分析道,“你最后厌烦了,可你不想让人知道你究竟为何而杀人,正巧陈赜手中有金魂石,你便假托了金魂石之名,就连梦灵也摸不透你的动机。这样,你就更可以肆无忌惮的下手了。珍珠没有杀了陈赜,而你却杀了他,为了报复陈深,真是可笑!”
端木林话音未落,周身一股黑气涌出,涌动翻卷中带着莫名的锐利,直指镜妖本体。
黑气化为利刃从镜妖本体贯穿而去,镜妖闷哼一声,被刺穿的地方没有流血,但却以此为中心出现数以百计的,密密麻麻的裂痕。
虽然镜妖显然已经活不成了,但她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倏地转身道:“无美?”
这一转身,无数碎片横飞,妖气波动,但马上就被端木林释放的魔气吞噬了。
镜妖不理会,像是小女儿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情郎一样,将手放在胸前,喃喃自语道:“不会错的,就是无美,这就是无美的气息。你是怎么得到无美的。我分明……分明在里面加了我自己的妖魂,除了西岑,无人能操纵得了它,你是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它只认强者。”端木林冷声道,“你错了,你毁了西岑的苦心,你根本不知道无美的真正用意。流于表面,只当西岑心中有恨,却忽视了其中微光。”
“你什么意思?我怎么会理解错西岑?无美,没有美好,不是……”
“凡天下知美为美者,恶已。”端木林悲悯地望着她,“你连这都不知道,谈何对西岑有情?谈何了解西岑,你才是一厢情愿,却不知西岑对你早已避之不及!”
端木林话音刚落,只听一声脆响,强烈的妖气以镜妖为核心释放出来,镜妖本体碎裂成万片。落在尘间,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