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别让我再见……到你。”史兼清冷然道。
“不会给史公子添麻烦了。”
申如鹤内心波澜翻搅,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滋味。他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也从来没有动过这般心绪。
自己为何会对史兼清如此,他说不上来,隐隐的迷雾在史兼清身后弥散,他看不清史兼清这人。虽然史兼清看上去幼稚孩子气爱发脾气,但他总觉得这终究是表象不是现实。
现实究竟是什么,他亦分不清,处在何处,难辨何方,难以识得真面目,常常是此中人迷失了方向。
暗香神色怆然,一双眼睛已经将他的想法说的清清楚楚,但已经没有人在意了,申如鹤不会去看,史兼清不言亦知,端木林洞若观火,而江程二人根本看不懂。
史兼清突然大踏步离开了,身影决绝,一步、两步……没有再回头。
申如鹤眸光黯淡,霜雪般的眸子完全凝结了一层亘古不化的薄冰。薄薄一层,随时都会碎去,一旦碎去便抑制不住其中竭力掩藏无法遏制的烈焰。
阿金悄然落在他的肩头,没有像以前一样亲昵地啄他,而是静静伫立着,澄澈的眸底倒影深深,说不尽的悲惋凄怆。
……
“该死,有谁会在自家门口弄这么多机关?万一自己踩进去,不就是自杀么?”玉琅抱怨道,挥剑斩断几根翠绿的藤蔓,断掉的藤蔓还不肯屈服,摇摇晃晃地还要缠上他的衣襟,他不得不周身阴气一震,藤蔓虽喜阴畏阳,但也承受不住他的至阴之气,随着黑雾的蔓延,一刹那枯萎了一大片。
可就算枯萎,它们依旧没有屈服,而是枯枝败叶变本加厉地萦绕而上。它们就像突然有了灵智一样,先不急缠住玉琅,而是直扑他手中的剑而去。
玉琅大怒:“在你大爷面前搞事,不想活了是吧?”
剑气贯天,黑雾汹涌而出,锋锐与阴冷并存,要是谁不小心挨上一下不死也得送了半条命。
可他偏偏遇上了不知冷不知疼又勇猛卓绝的藤蔓,藤蔓柔韧非常,而是极其灵敏,当他的剑擦到藤蔓的边时,藤蔓即刻闪开,还轻描淡写地擦过他的手臂,倒刺不忘勾入,给他上上下下留下十几道伤口。
玉琅从当年三界一战之后数千年,何曾遇过这等委屈,他虽然性子爽朗跳脱,但也不是个好惹的。
“好好好,跟你们主子一样,想拦我,就要承担拦我的代价!”玉琅怒道,毫不掩藏自身实力,幽蓝阴火从周身泛起,弃剑用掌,一道道冷冰冰的阴气爆裂而开,萦绕藤蔓之上,缠绵阴柔,更有胜于藤蔓之力。
倏地,几声泠泠琴音掠耳,藤蔓尽退,阴气亦消。玉琅只觉得这琴音耳熟,刚抬头看去,猛然觉得什么东西正好从他眼前落下。
如水。
当年与水师溟寻纵横三界时,他怀如水筝,溟寻抱如水琴,最后琴瑟相融,命名如冰。
如冰是当年司音仙子的成名法宝,自从司音仙子陨落之后,如冰一分为二,后来经过辗转曲折,终于重新合成,如冰现世。
而现在,如冰又被拆解成了琴与筝。
“水师哥哥,你这是要做什么?”
溟寻抱琴而立,眸光温和,没有说话,指了指指尖一枚嫣红的线。
玉琅低头,这线同样浮现在了他的指尖。
“水师哥哥,不要与我一起去。阿鸾的事,我一个人可以解决。”
溟寻摇了摇头,意思是“你不能”。
玉琅急了:“水师哥哥!”
溟寻看了看周围马上要聚拢而来的藤蔓,一放如水,琴音汩汩流出,轻盈雅致,却寒气深重,如临杀伐之渊。其势一往无前,气吞山河,仿佛其所经之处,尽是寒潭之水蔓延而出。
“水师哥哥,你快回去,司命殿机关众多,万一出了三长两短,我还怎么……”
玉琅这话还没说完,马上被溟寻一句话堵了回去:“你就不想想你会不会有三长两短么?”
玉琅哑口无言:“这个……”
“既知如此,何必莽撞?”溟寻淡声道,收了如水,玉琅方才定睛看向周围,四周的藤蔓上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冻在一处,动弹不得。
“水师哥哥果然本领高强。”玉琅连忙转移话题。
溟寻没有答言,径自走过来拉着玉琅的手,低声道:“司命殿危机四伏,拉紧我,别松开。”
……
“如鹤,玄子怎么说?”
“师父说他抽不开身。”申如鹤失魂落魄地道,“暗香前辈,你有没有觉得我这段日子有什么地方不正常?”
暗香勉强一笑:“哪有什么不正常的?你也太过多虑了。你本来就是你,怎么可能改变?”
申如鹤听出了暗香是在安慰他,可他又不是小孩子,别人越是努力去安慰,他的心里就越发的不好受。
他的目光掠过暗香腰间那把残损的佩剑无美上,闪烁不定。玄暮到无美封印之地看过,那封印有明显被动过的迹象,但封印的的确确又在那里。玄暮推测,那应该是封印没有布下太久就被外力损坏,但损坏封印之人又在原地重新布下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封印,混淆视听。
据玄暮推测,损坏封印的时间与冰落一案发生的时间相当,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吻合。
因为魔鸾现世的那一刻,天地皆被魔音笼罩,而封印之地遗留下了魔鸾的灵音残痕,只有在冰落一行人与魔鸾缠斗时揭开封印,才有可能造成这样的效果。
可是谁打开了封印?又是谁把无美转送到暗香这里的?
究竟是谁掉包了暗香的靖安?
他不大愿怀疑暗香,在他看来,暗香并不是会为了宝剑而不择手段之人。靖安虽然实力平平,却在修真界也是上等灵剑,最重要的是,靖安与暗香是绝对契合的。
世间宝剑易得,与自己绝对契合的剑却是极难寻觅,尤其是对暗香这种双属性灵根之人。靖安相当于暗香的本命灵器,只有历经几世都持此灵器之人才会与灵器产生如此契合,正如烈阳之于申如鹤,凌寒之于史兼清,时难之于江晞。
可如果这样,暗香不可能不发现这把佩剑的异常。且无美正是冰落带领众弟子一同封印的,他不可能分不清无美与靖安。
“如鹤,你知道在下为何自号无心客么?”暗香突然道。
申如鹤看向暗香。
暗香叹道:“在下已经没有心了,没有自己的心。”
“前辈是指……”
“先听在下说完。”暗香阻拦了他,叹道,“在下不能凭着情感判断,只会凭着所见判断。如鹤,你还有心,还能凭着感情去判断对错。”
申如鹤不解:“前辈与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暗香眸光深深,乌黑幽彩灼灼,他身上已经烙下了玲珑心诀不可磨灭的印记,但受冷心诀的加持,他并不能看出申如鹤的想法。
“如鹤,在下只是想告诉你,你不应该太相信你的眼睛,而是应该相信你的心。”
申如鹤苦笑:“师父告诉过我‘顺心而为,莫问得失。’,但得失终究不能忽视,得到的可以失去,但失去的再也回不来了。”
暗香还想说什么,但申如鹤不愿听了。他起身朝门外走去:“前辈,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
史兼清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房间,还没进门,突觉眼前一黑,他身形歪倒,“哇”得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端木林鬼魅般的身影瞬间出现在史兼清身边,恰是时候地扶起了他。
“你来做什么?”史兼清擦了擦唇角的残血,冷声道。
端木林脸上的媚笑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严肃正经,看上去不再像是常常出现在程泠面前颇具挑逗意味的绝色女子,倒像是个精干的巾帼女杰。
“不过是来看看你罢了。”端木林叹道,“这么多年,你也就这么过来的?”
“不过彼此彼此。”史兼清回敬道,任由端木林扶着自己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阿林,她死了?”
“她早该死了。”端木林眸底森寒,压制着怒火滔天,“如果她不死的话,我还哪能有如今的冷月清霜?”
“冷月清霜。”史兼清摇了摇头,“阿林,你觉得冷月清霜就能帮你得到一个人的心么?”
“你不也是靠着……”
史兼清叹息一声,俯下身子撩起了衣袍下摆,那道天谴印赫然刻在脚踝处,将他本来就没有什么血色的皮肤衬托得更加苍白。
“天谴印,你应该不陌生。”
“可我根本没有福分等来这一道劫印。”
“人鬼殊途,你要怎么做呢?”史兼清问,放下了衣摆,“如果你真的飞升了,我不是没有警告过你,程泠不是一般的鬼,她根本不可能跟着你一起走。而且……”
“她不是喜欢那个黑土豆么?真不明白那个黑土豆有什么好!”提起江晞,端木林心中忿忿,她觉得以自己这般出色的天资,程泠怎么可能视她若无物?
“一样的,可望而不可及。如果如鹤没有推知出玲珑骰的一切,如果阿鸾没有觉醒……”史兼清叹了口气,“就像你与程泠,虽是一魔修,一鬼孽,都是为世人所弃所惧,你以为你们相配,不过是同类找同类。”
“同类?”端木林笑了,“你是说,我与泠儿是同类?”
“可以这么说。如果这让你不高兴的话——”
“不,我很高兴。”端木林马上道,“不过你既然修习玲珑心诀,为什么不看看我心中的想法么?”
“如果你不愿意,我是不会试着看穿你的想法。”史兼清轻声道,“阿林,我……”他眉头突然一皱,低咳一阵,一缕殷红的血顺着唇角流下。
端木林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史兼清,史兼清道了谢,却将它放在一旁,默念了道诀,将血迹彻底清理干净,惨笑道:“我现在这样子,让你见笑了。”
端木林看向他,认真地道:“这有什么?你做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要是我们魔修才不会去做呢!”
“要是按你们的做法,如鹤就别想活了。斩情可不是那么容易能化解的。”
“就算不容易,但你想过你自己没有?”端木林开玩笑般歪着头看向史兼清,不过她语气里可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味,“你还能活多久呢?就你现在这身体素质,天天凭着障眼法掩人耳目,我给你那药你现在还有多少?”
“你放心好了,我从来没有忘记吃的。”
“这我才更不放心,这药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端木林正色道,“这只能延缓你身体的恶化程度,而且最多吃一个月。而你呢?你吃了足足一年,你以为你的身子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当然,你比别人差得多了。”
“好了阿林,你也别说我了。我现在不过……咳咳……”史兼清脸上再度浮现痛苦的神色,他连忙翻出一瓶药倒出一粒吃了下去,脸色这才好些,再度抬头时,以往星光璀璨的眸子里已经众星陨落,黯淡得不像样子,“阿林,以你看,我现在还能活多长时间?”
“要我看,反正你活不过我。”端木林轻声道,噗呲一笑,“好了,你别多想了,生不同眠死同穴,我看那申如鹤也不遑多让。”
史兼清没有被这句玩笑逗笑,轻叹道:“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如果能用我这命替他续命,也没什么。总比我一个人苟活人世强。”
“行了行了,想那么多做什么?”端木林装出轻松的样子,“反正你现在位高权重,想要一个人何其容易,天音馆主!”
“如果天音馆主这个位置能够做什么的话……可它不过是一个虚名,到底什么都做不了。”史兼清凝眸,突然笑了,可笑容中却是挥之不去的愁绪。
“阿林,我要出去走走,你去找你的程泠吧。也许……也许你真的能说的动她……这些东西谁能说得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