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子棠苏醒时,天色已经黑透,灯烛摇曳,月聆跪坐于脚踏上,手肘撑着床沿支在脸侧守着他。
见他睁眼,直起身来:“侯爷还难受吗?”
荆子棠的声音冷淡:“还好。”
月聆接着道:“奴婢备着粥,侯爷多少吃些。”
荆子棠无言,手撑着要坐起来,月聆连忙去扶他。
将人扶到桌子旁,月聆便出去端了膳食过来。
软香的糯米粥一直用小火温着,吃来还有些烫嘴,见荆子棠吃下两口,月聆又献宝一样的往前推了推那一小盘的饺子:“里面包的是荠菜,在京都时并不常见,侯爷尝尝?”
荆子棠便又夹了个白胖的饺子。
月聆有些欣慰地笑起来,侯爷这段日子的状态她以前也是见过的,就在老侯爷死后的一段时间,那时发作的比这时厉害的多,根本不听人说话,再往后直接患了癔症。
相较于以前,侯爷现在也还好。
只是有些阴郁而已。
想起大夫所说,侯爷心肺激荡受损吐的血,怕他不回答,月聆尽量哄着他问:“侯爷,您今日都做什么?”
荆子棠知道她到底想问什么,直接道:“我没事。”
月聆便不敢再问了,怕再不小心碰着他什么地方。
又吃了几个饺子,荆子棠便放了筷子,沐浴过后直接睡下了。
傅双赠予他的那块玉确实是奇物,荆子棠拿在手里,仿佛穿过层层云雾与时光,让他看到了荆珞的记忆。
不过极损心脉,他今日不过真真切切看见孙萱被杀的场景,淡青的长裙血迹斑斑,她的眼睛并未闭上,毫无神采却直勾勾地盯看着自己,有人半抱着自己,压着自己的后脑,逼着自己去看地上那具尸体。
还有江易冷冽的声音:“阿珞可看清楚了?”
荆子棠其实半点感觉也没有,不过是看了具睁着眼的女尸,胃里却距离翻滚,挣扎开身后的人,往旁侧走了两步,一弯腰吐了出来,甚至带出了不少眼泪。
荆子棠对自己看到的事没有感觉,心口被扯出来的疼痛却是实实在在的, 像前世般,把自己弄的伤痕累累,却可以从疼痛中寻到救赎一样的安心感。
接下来的日子,荆子棠喜欢上了碰触的那块玉,只是为着不拖累旁人,每次都让疼痛止于胸腔涌血的边缘。
如同饮鸩止渴,痛苦却无法自拔。
荆子棠知道自己又病了,或者是根本没有痊愈过,那种病藏在身体的某个角落里,安静潜伏着,伺机而动,随时准备再铺天盖地卷来一场风雨。
转眼又至年节,府内张灯结彩,初晨推开门,荆子棠便看到游廊上整整齐齐挂着两排红色的花灯,花灯上绘着各色各样的神兽。
月聆端了早膳来,往桌子上摆,接着喊还立在门口的荆子棠:“侯爷,回来用些早膳。”
荆子棠关了门,退回来。
身上穿一件月色衣衫,外罩了件藕白的大氅,青丝未束,随意披散身后,眉目间沉凝冷冽,如高山之上终年不融的寒冰。
与往日的温和从雅大相径庭。
月聆看的心里发苦发涩,道:“今天除夕,侯爷换上前几日做的那套淡红的衣服好不好?再不穿便白做了。”
荆子棠无意于非要穿什么衣服,点了点头,早膳之后便换上了。
静坐了会儿,接着又拿出了那个木盒。
月聆轻轻皱了眉,她早便发觉,每次侯爷把玩那块玉之后,面上便会苍白几分,眼眸也会飘忽迟钝,像被玉吸走了血气。
侯爷的东西从来不避她,她自然也打开木盒查看过那块玉,却觉并无异常。
陆姑娘曾说侯爷养上两三个月身体便会大好,如今两三个月早便过去了,侯爷的身子总不见比从前好,月聆疑心是这块玉的原因,有次便偷偷给他藏了起来,想着他看不到或许就忘了。
不想荆子棠记得极为清楚,还直接问月聆,给他藏哪去了。
现在看见荆子棠又将东西拿出来,月聆便犯急,眼睛一瞟,恰好看见俞林正往高颈白瓷梅瓶中插一束开的艳红的花。
因为江易的缘故,俞林对荆子棠的喜好了如指掌,知道他喜欢看有生命的东西。
水云间本来是夏日避暑之地,不种其余三季繁盛的东西,可东北府角却活了一株树冠硕大的梅树,其上红梅破雪盛绽,暄香远溢。
他便顺手折了几枝带了过来。
月聆看着那灼灼梅花,道:“西山有片梅林,开的是白梅,身姿隐于霜雪之间,徒留其香,侯爷想去看看吗?”
荆子棠的手指已经触到白玉,眼眸慢慢被薄雾所遮,又随着月聆看到那几支红梅,自然还有插梅的人。
识海中的记忆重合、消散、撕碎又涌入、折合,荆子棠晃了神。
俞林摆好了梅花,正准备退出去,却见荆子棠朝他招了招手。
霎时怔在原地,忘记了动弹。
荆子棠在朝他笑,很轻的笑容,缓缓绽于清冷的面容上,乍然融化一池冰雪。
几个月不曾见他笑了。
荆子棠说:“愣什么呢?”
俞林回神,半跪于他面前,听见他的声音很温和,有些刻意纵容的意味:“你想去吗?”
俞林再度愣怔。
月聆也是疑惑于荆子棠的反应,可听见他有想出门的意思,立刻给俞林使眼色。
接收到月聆的示意,俞林哭笑不得,这姑娘平日要多温柔就有多温柔,怎么现在就是一副只要自己拒绝就将自己生吞活剥的架势。
俞林定了定神,说:“想去。”
大抵同出影司,他们的身影动作总有些想象,而现在的荆子棠意识又极度脆弱。
俞林知道,他该是一时不察想岔了。
荆子棠说:“我带你去。”
骗了人,俞林不自觉低了头,不敢再看他。
月聆却是暗暗松过一口,立刻起身为他取了一件绒厚的狐裘。
出了门,俞林跟在他身后,终究是没忍住,犹豫着道:“侯爷,您方才……”
荆子棠的声音褪了方才的柔和,不曾停步与回头:“见谅,犯糊涂了。”
他是最喜欢自己陪着往外跑的。
荆珞的记忆与他的记忆慢慢开始混合,总有令他意识模糊散乱的时候。
俞林支吾:“那您怎么还是要去西山看白梅。”
狐裘之下,荆子棠握着手炉的手紧了紧,没有做出回答,心里却泛起点钝钝的难受,他也不知道,月聆怎么就担心自己。
若说荆子棠现在还有顾忌,那便只剩下侍奉了他这么多年的月聆,因为她,荆子棠不敢将自己折腾到见血,也因为她,荆子棠才勉强还打理的好自己。
说来,比前世好些,月聆作了支持着他的最后那根稻草。
西山的白梅是远近闻名的盛景,平日的人尤多,但又因今日是除夕的缘故,西山空无一人。
只有与雪混淆后,没有边际的白色与人至鸟惊飞,带翻枝上落雪的声音。
荆子棠并没有下马车,甚至不曾掀开车帘看一眼,他扯着身上柔软的狐裘倚靠车壁上,神色木然,又渐阖了眼眸小憩。
俞林没有去打扰,坐在车辕上守着他。
天色见暗,马车才又回到水云间。
撵着厚雪,稳稳地停了下来,荆子棠掀帘出来,下了马车。
抬眸,望见一人立于府门口。
身着暗纹武服,银冠束发,身形高而俊拔,随意立在那里便如寒风中依旧潇潇飒飒的青松。
荆子棠身形僵住,见他缓缓转过来,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半晌,荆子棠从他身边擦过,进了府。
段清寒不知是什么感觉,本来没有期望见他的,只是想着站在这里,站到明日,像是哥哥同他一起过了年节。
可一回头,那人踏雪而来,他终于见到了那个闭眼便入梦的脸。
他却丝毫高兴不起来,怎么他就是这幅样子,隔着厚厚的狐裘,段清寒也能觉出他异常的清瘦,面色还是如同以往的白,几乎不见人气,而他的眼眸中,以往弯起时波荡一池春水的眼眸,累堆着一层又一层的厌弃,又添了些许偏执气的疯狂。
他快毁了。
段清寒的手猛然攥紧,又是因为自己。
*
除夕夜,膳房包了饺子,闲下来的人都围在一起抢闹着吃。
月聆以为荆子棠出去一趟,心情该是纾解不少,开心地为他端来一大盘饺子。
却见荆子棠动作缓慢地解了狐裘,道:“我有些累,先歇下了。”
月聆接过狐裘,想说些什么,又看见他眉宇间的倦怠,终是沉默下来。
关门退出来,看见俞林站在灯笼下,问:“侯爷怎么了?”
俞林轻叹道:“汝南王在门口。”
月聆怔了怔,又是沉默下来。
荆子棠睡的早,府内便不许放烟火爆竹,男女分开聚坐扯着闲话,或手里做着剪纸刺绣,或摇色子推牌九。
喧闹中很快就过了午夜,守岁之后回去歇息,天空又飘了雪,洋洋洒洒,如落鹅毛。
月聆守在侯爷的外间,见有人来换值,便低声嘱咐道:“侯爷睡的浅,别吵了他。”
轻推门出来,府内华灯不熄,青砖黛瓦皆映着微弱的红光,月聆恍惚,在侯爷身旁呆在,竟有些忘了,今日是年节。
以往的年节虽然也冷清,好歹还算温馨,因为还有一个段清寒,如今又只剩下侯爷一人。
忆起俞林的话,月聆取了件荆子棠的裘衣去了府门。
红暖昏暗的灯烛下,他依旧立在原地,纹丝未动,肩头落着厚雪,低垂着眼眸,看不出来情绪。
月聆走近,为他拂去肩上的雪,狐裘一抖罩在了他身上,轻叹道:“公子受冷了。”
她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说半点不心疼自是不可能。
在她心里,只要侯爷开心,同谁在一起都可以,何况段清寒是真的对侯爷好,捧在心尖上供着,无微不至。
只是没想过这么多年下来,他们竟闹到了这种地步。
在雪中站久了,寒气入体,反应也变得迟钝,好半晌才闻见裘衣上残余的气味,哥哥身上的暖香。
“我可以再看他一眼吗?”段清寒哑着声音。
月聆塞进他手中一个小暖炉:“侯爷睡的越来越浅,如今稍一靠近便会察觉。”
段清寒沉默。
“回去吧。”月聆说:“公子来这里,侯爷并不高兴。”
顿了顿,难以开口:“别再、难为他了,侯爷自小多难,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