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月聆说:“公子来这里,侯爷并不高兴。”
顿了顿,难以启齿:“别再、难为他了,侯爷自小多难,很不容易。”
霎时,段清寒被从头顶浇下一盆冰水,寒意钻进心底,僵硬到动弹不得。
原来自己的存在对他而言是为难,是伤害。
可明明是想予他一世安康喜乐。
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月聆又是一声轻叹,转身离开。
段清寒闭了闭干涩的眼眸,抓住了她的手臂:“我不见他。”
缓了缓自己的哑声,有些语无伦次:“我想再给哥哥做一次……饺子,最后一回,不用告诉他,早膳煮给他就好。”
月聆回望他,“公子同我来。”
*
翌日天色微曦,荆子棠醒了过来,没睁眼暗自发愣到月聆推门才坐了起来。
侍女拿来衣服,暗红绣云纹的宽袖长袍,荆子棠看了一眼,道:“换件浅色的吧。”
月聆问:“怎么了?”
“今日就去护国寺吧,过几日人多眼杂。”
近来,荆子棠总不清自己和荆珞,又确实接手了荆珞的人生,自然要替他祭奠亲人。
还有掠影,也埋在了上清山脚下。
月聆应了声,转身去拿衣服。
早膳时,荆子棠望着桌上的饺子,难得调笑说:“月聆,你现在不心疼我了,都开始让我吃剩饭。”
昨夜府内人睡的迟,今日荆子棠又醒的格外早,他在这方面素来御下松散,如昨夜是除夕夜,今晨自是任下人们睡。
是以,哪里会有人起来鲜包饺子,只有可能是昨个剩下来的。
月聆听他开玩笑,心里便一下子松快了许多,跟着他笑:“更岁交子,吉祥如意,昨夜侯爷没吃到饺子,今早补上最好。”
“你最有理,吃剩的就吃剩的吧,”说着拿了筷子,饺子白嫩水润,包的小巧,正好一口一个,挤了满满一盘。
荆子棠藏着浅笑的眼眸渐冷,停顿良久,才终于吃进一个。
顷刻,手指紧扣着桌沿,弯腰吐了出来,紧接着又是一阵被呛住的咳嗽声,抓在桌子上的指尖发了白。
月聆手足无措,过去抚着他的背,欲言又止:“侯爷……”
过了反应,荆子棠直起身来,吐的连带着冷白的眼角发了红,沁出些泪来,声音听来还有些弱,冷肃之意却显而易见:“撤了。”
月聆忙招来婢女将饺子撤了去。
又给荆子棠倒了杯茶水,语无伦次:“侯爷您……那饺子……”
支吾半晌,跪在荆子棠身侧:“奴婢知错,请侯爷责罚。”
她没料到荆子棠如此敏锐,只想着解了段清寒的一桩心事。
连荆子棠自己也想不到,他第一眼见那饺子的模样便察觉出不对,好像已将段清寒的点滴融进了骨血,对他的作为敏-感到不可思议。
屋内炭火烧的太旺了,荆子棠有些喘不过气来,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推门,寒风迎面,雪落满地。
月聆偏头望他,见他踏下台阶,满院白雪中身影萧索孤寂,脚步一停,往旁侧踉跄过一步,突然朝后栽倒。
“侯爷!”月聆连忙站起来。
却见俞林突然出现,一揽荆子棠的腰身将他接了下来。
*
“燕北的雪景很好看吗?”
很熟悉的声音,是他特有的清冷音色。
荆子棠睁开眼,看见一双异常澄澈的眼眸毫不避讳地盯着自己。
被他看的心头发软,荆子棠轻笑说:“严州的雪景好,那多梅树,冬来傲雪红梅,艳绝四境。”
“你会带我去看吗?”
突然,荆子棠的心脏狠狠抽疼了一下,他想说会,可张开嘴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手狠狠地压着胸口,荆子棠抬头去摸他的脸,奋力从胸腔中挤出声音,“我……会……”
像被剪去了声带。
“你骗我的。”他紧着说。
荆子棠抬眸看他,竟见他的眼角慢慢渗出血来,沿着脸侧缓缓滑落。
怎么会这样?
荆子棠慌乱地帮他擦拭,越擦越多,满手黏腻的血腥,“掠影,你怎么了……”
掠影像一个无知无觉的木偶,机械重复道:“你骗我的。”
荆子棠一把抱住他,将他往怀中紧压,“没有的,不骗你的……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
怀中倏然一松,什么都没有了。
“掠影!”
荆子棠猛然睁开眼。
他浑身发冷,额上冒了一层细汗,月聆就在床塌旁,为他轻擦拭,心疼道:“侯爷,怎么了?”
荆子棠头脑胀疼,像被什么东西一下一下敲打着,心里空的厉害,他费力定了定神,目光穿过月聆落在她的后面。
紧接着,他从床上坐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月聆身后,一把抱住那人,“我们现在就去严州好不好,不骗你的……”
在他轻微的哭腔之下,俞林很轻易地听到了他紧贴着自己的心脏的狂跳声。
有些不知所措,手臂僵硬地垂在身侧。
直到荆子棠不多的力气用尽,整个人往下坠去,俞林才终于搂抱住了他的肩。
荆子棠抬手不停地轻蹭着他的眼角,“我从不骗你的,你忘记了吗?”
昏暗的灯烛下,俞林看见他的眼眸蒙水,惶恐无助,紧紧盯着自己,生怕自己不肯相信一般。
“侯爷……”俞林犹豫片刻,微一俯身,将他抱了起来,重新放回床上:“您先休养,等过两天再去严州也不迟的。”
荆子棠目光依旧紧落在他身上,长睫轻颤,眸光流转:“你可信我?”
俞林半跪下来,轻声道:“信。”
眸光一闪,荆子棠笑了起来。
“侯爷可想吃些什么?”月聆适时问道。
他面上有些浅笑,在暖色的灯烛下,异常温柔:“都可以。”
月聆便退出去准备,俞林跟了上去:“侯爷的病情前段时间陆姑娘怎么说来着?这么到现在不见半点好?”
自抱过荆子棠,俞林到现在手臂还有些麻疼,他倒知道侯爷是神志不清,可刚刚那番可真称的上投怀送抱了。
还被摸了脸!
俞林觉得自己不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必在意这些,但是一想到自己主人,虽说最后的意思是放了手,可到底是那般在意的。
再来几次,俞林觉得自己可以直接以死谢罪了。
月聆叹了口气,“陆姑娘说这是侯爷自己的心症,旁人救不了。”
凡是医者,最是厌恶荆子棠这样的病患,沉疴难愈,又不遵医嘱,还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儿。
连性子冷淡的陆笙也起了火气:他自己要这样折腾,旁人怎么拦的住,左右伤不了性命,随他去吧。
俞林无奈,低头思忖半晌,次日换了自己的惯穿的黑衣,换了一套鸦青色的。
可自那日起,荆子棠的病情有增无减,照旧认错人,俞林一边不敢解释,怕刺激到他,一边又可劲寻找自己与掠影的相似之处,能改则改。
效果并不怎么明显。
他忍不住问月聆:“你应该是除侯爷之外与掠影最熟悉的人,我们有那么像吗?”
月聆说:“有些。”
“哪里?”
“你们身上的气息很像。”
俞林疑惑:“什么气息?”
月聆思虑片刻:“既沉又静,偶尔锋利无比、锐不可当,能在危险之时,轻易安定人心。”
顿了顿,解释道:“应该如同手中握着一把让人望之生畏的刀剑。”
闻言,俞林沉默下来,他们是主人手中的刀剑,这是生命中所带的底色,无法模仿与改变。
“自然,大人与掠影还是很不同的。”月聆又道:“他没有您细致周全。”
俞林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与他不同,月聆没有半分苦恼,自家侯爷认错人的时候,身上会多平日里见不到的轻松与笑意,月聆乐见其成。
挨到上元佳节,荆子棠在府内闷了这么时间,被月聆劝说出去散散心,看看上元节的京都城。
荆子棠并不愿去。
在月聆的胁迫之下,俞林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想去。”
荆子棠望他,笑说:“那便去吧。”
“……”俞林:我真的不是在卖身吗?
京都街市,花灯如海,东风夜放花千树,吹落星似雨。
人潮如蚁,往里不绝。
俞林唯恐荆子棠在人群中磕着碰着,出了什么意外,注意力都搁在他身上。
突然,手中被塞了东西,他低头看去,是方才荆子棠买的糖炒栗子,剥好了一小半放在了自己手中。
荆子棠在笑,眉目弯弯,身后花灯璀璨,“我方才吃了一个,很好吃。”
俞林又低头看手中剥好的栗子,心中泛起些难以言喻的感觉,酸酸胀胀,轻微的疼痛下埋着些隐秘的轻快。
很快消失不见。
低头捏了个栗子的功夫,再抬眸身边没了人。
心一沉,俞林连忙环视四周,只见几步远的商摊前,白衣男子朝脸上盖了个红白的狐狸面具,遮挡了半张脸,露出了光洁白皙的下颌线条。
他正朝自己招手。
刚走近,他手中的面具便转而盖在了俞林的脸上。
荆子棠笑盈盈道:“好看。”
俞林接下来,仔细端详那面具,确实好看,妖异而妍丽,很轻易忆起放在荆子棠盖着面具朝自己朝手的模样。
他暗暗叹口气:只是不适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