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川气息从泷源内境消失的瞬间,涟韵便发觉了——仙兽对自家崽子看护十分上心。当时涟韵正带着诸焕在南边青莲的住处赔罪。欺负青莲的祸事还没收拾利索,连川却突然不见了。
一对心急如焚的爹娘团团转了半日,性急的诸焕险些就要破境而寻了。涟韵刚把诸焕安抚下来,又感受到连川气息出现在梧桐林中,赶忙拉着小凤凰赶到林中。
静谧林中月光淌满厚厚到落叶,倒没有那个可爱男童热烈的唤着“爹”扑进怀中。挂在梧桐树枯黄树枝桠上的鬼工球,正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涟韵拉着诸焕站在鬼工球前,沉声问到:“我儿呢?”
诸焕也跳脚:“那龟儿子呢?”
虞连心摇摇摆摆中不想回答,若不是眼前二人,他的连川儿何苦选那一条生死不明的搏命路。
涟韵急了半日,龙君天性暴虐,早就压抑不住了。袖中伸出一把暗银短剑——剑身血锈斑驳,顶住鬼工球外玉雕层便要刺入。
诸焕赶忙伸手拦住:“你打坏这孙子,龟儿子要找你拼命的。”
涟韵瑞凤眼泛着红,牙关紧咬:“他与连川形影不离。此时——”
“连川炼刀去了。”虞连心从来拗不过连川,强忍着心痛。此言一出,再没人去将那孩子从凤凰池里拉起来了。
涟韵疑心既起再难落下,“他如何得知凤凰池在何处?你又为何在此?”
虞连心冷笑道:“身怀龙凤血脉,你建的这内境何处能瞒得住他?他不带我是——嫌我累赘。”
诸焕见这二人又要僵持,忙拉着涟韵走开,偷偷摸摸将鬼工球甩进树顶凤凰窝。
“青莲老乌龟还在生气,你我且再去安慰安慰他。”诸焕哄着涟韵走远。
二人渐渐远去,鬼工球静立在桌上,沉沉等着秘境惊变的那一刻。
诸焕拉着涟韵正往南边飞去,涟韵猛然转身,他还是不放心:“去看看川儿。”
梧桐林中心地火气盎然,连川赶到此处,放眼望去满目皆是高大的林木。他心中焦急,猛然想到凤凰爱洁,凤凰池定然不会建在地上。
抬起头头极目远眺,不远处濛濛月光中浮着一团黑影。连川心下大定,负着双刀顺梧桐树快速往上爬去。
他轻盈立在树稍上,云层上面果然躺着好大一片金色火焰,这片火焰四周还团团围着一只巨大的凤凰。
凤凰覆满金色流光的羽毛,侧身卧倒在蓬蓬松松的云层里,脖颈微侧枕在一蓬狭长的尾羽上。月光下的尾羽优雅纤长,华金羽缀着着粉白星光,边缘碎羽闪点点闪寒晶。
凤凰池凤凰池,原来是以凤凰做池金焰为水。
凤凰怀里环着一团灼灼燃烧的深金色烈焰,火焰点点碎碎摇落在优美华丽的身躯上。
这就是万年前的翱翔九天的凤族小皇子,这——就是诸焕。
连川看的心潮澎湃,若是有幸活下来,娘亲成年后就能摸到这样的凤凰了。
凤凰真火性情强横,三界里传言这火无物不烧,诸焕与火共眠以身做困,换了一片安稳的栖身之地。
连川强忍心中激荡,轻轻跃上金凤脖颈,顺着脖颈走到火池近处,身上黑色的外袍被高温点燃。
他从魂戒中拿出一件殷红长羽衣,这衣服是以诸焕的稚羽编织而成,穿着这外袍勉强又能靠近几分池边。
接着伸出手,拿起一瓶自身的血液浇在一堆黑色碎石上,碎石在高温的灼热下,慢慢化在血里,融成一团流淌的黑金。
连川背后抽出颤动的黑色妖刀,妖刀也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抖得厉害。
他对着鸣叫不停的双刀喃喃说着:“莫怕,你先去,吃得苦中苦方为刀上刀。”
妖刀颤得更厉害了,苦中苦听着就让刀害怕。
连川才不疼这天天吸血的坏刀,解开刀柄上的发丝,按住两条无柄刀,浸入那团黑金。黑金遇到妖刀,似见亲人,将奋力挣扎的双刀一点点容纳进去。
黑刀与黑金撕扯着滚成一团,涟韵远远停在云中,诸焕紧随在他身边正喋喋不休的说着:“那池子炙热看它做甚,你受不得这高热。儿子身有凤族血脉,去池子里炼把刀能出什么事?”
涟韵也不理他,直勾勾盯着凤鸟身上的男童。
连川直起身子对涟韵诸焕笑道:“爹爹娘亲,我刀炼好了舞给你们看啊。”
诸焕在云上骂骂咧咧:“你方才出门为何不告诉老子。再瞎跑打折你的腿,听见没?”
涟川点头“嗯”“嗯”,又喊:“爹娘回去罢,这池子太热啦。”
涟韵见着儿子没甚不妥,又看了看闹腾的妖刀,没发觉有什么不对。他点点头道:“炼完回梧桐树上凤凰巢。”
连川笑嘻嘻地答了句“好”。涟韵拉着诸焕要走了,连川又喊:“娘,您唱小曲儿吗?我唱支凡人曲儿,您学给我听好不好。”
诸焕转头跳起来骂着:“老子学恁娘的小曲,你皮又痒了?”
连川哈哈大笑,二人离远时,听到风里远远穿来稚嫩的歌声:“人老去西风白发,蝶愁来明日黄花。回首天涯,一抹斜阳。数点寒鸦。【注1】”
诸焕侧身向涟韵抱怨:“龟儿子唱的什么鬼曲,叫人心里发慌。”
涟韵摇头浅笑,慢慢的予他讲着诗词,讲那凡人间百种悲欢离合。
父母已被哄远,正是干大事的好时候。
连川摩拳擦掌,脱下外袍爱惜地收回魂戒,身穿中衣披散头发,俯身将刀与黑金抱入怀中。嘴中念念有词“天将降大任予我”,妖刀若是有灵也要对此人翻个白眼。
缓步入摧骨火池,金色火焰倏然大盛,摇摇舔过天际,夜幕染满点点金。
凤凰火被困在此地燃烧万年,满腔憋屈不得发泄,池中又来了上好祭品,熊熊火焰欢天喜地一口将白衣童子吞进腹内。
凤火翻脸不认血亲,白衣童子感觉自己已经烤出焦香。连川进入火中身周先感冰凉,而后剧痛泛上来。
中衣被烧净,眉毛头发都被撩了个干净,皮肤被烧成焦黑的硬壳。再忍下去,就该烧内脏,这可不成——后面的路还长。
运起十二正脉中混沌之气,激出凤族血脉,凤凰火感到同族气息,稍稍后退,连川又划破手腕将鲜血涂满全身。
金焰触到凤血只能安然伏下,顺着连川的脚步让出一条通路。
漫天火焰从中露出一条细窄通道,他怀里抱着双刀顺着通道来到火池最中心。这里温度最高,正合炼刀。
将黑刀黑石抬手丢入火内,连川盘膝坐下,慢慢等待。心中且还在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连心哥哥在做甚”“爹娘睡了没”“这刀炼完了平日里还用不用磨”。
空中布满火焰,让人不辨日月时辰,也不知道几日过去,火中堪堪现出粗糙的黑色石刀,还要被主人嫌弃:“竟还是黑色。”
连川站起身从火中拾起坑坑洼洼的刀片,双手持刀,深呼一口气,用力捅入自身骨中——这是以身炼刀!
擦净身上凤血,将龙凤血护到身体重要处,口中呢喃了一句“别将小爷本钱烧没了”,话落金焰又热热烈烈的围了上来。
连川咬紧牙关,青筋暴起,全身抖动不止,犹自直挺挺的站立在火力。疼的厉害,焦黑的小矮子咬牙挤出一句:“干恁娘。”
受了连川一身血肉祭祀,凤火烧的更旺,火山中影影绰绰现出一颗深金色精火。
连川啐道:“为了让你现行,小爷差点烧成飞灰。”一步步挪至核前,慢慢抬手将那深金精火握在左手中。左手瞬间烧成焦黑,张嘴将精华丢进嘴里吞入腹中。
凤凰火精华从口里直接入了腹部丹田,连川从内至外都冒出金焰来,憋气运行混沌之力,在丹田中拼命挤压着金色火苗。
火焰与混沌力在丹田争斗,疼的连川满地打滚口齿出血,止不住的血泪流到脸上。
一声长长的惨叫后,连川痛到极致又哑然无声,火焰在烧净血肉金玉骨又烧上妖刀,骨中刀身在金焰的灼烧下幽幽显出优美的线条。
身怀烈焰以身做炉,连川忍着一场磨难只为了重炼这对利刃。精华火比池中凤火火力更烈,在连川身体里面燃了七日,锻出一双暗哑无光的刀。
养着双刀的肋骨在凤火中,与刀身融合成为刀柄,以后这对妖刀便是他的肋骨,更是他的利器,连川再不会受抽刀之痛了。
妖刀既成,就该是灭火之时了,连川将凤血放出,金色血液淌满全身,体内的凤火才渐渐安稳下来。
连川低低笑了起来,凤火锻尽骨中杂质,凤凰火精乖顺的停在丹田,妖刀业已锻成,该去取凤翎了。
连川起身抖落一地灰烬,焦黑壳子裂开露出一身雪白纤细的皮肉。小童儿尚且来不及寻件衣服,便“啪嗒”矮了下去。泥灰堆儿里钻出来一只灰扑扑小黄鸡。
原是凤血提纯,龙血被制,连川终于能化形了。连川纳闷:为何是鸡崽子,凡鸡与凤凰有亲戚关系吗?
黄鸡试探着挥翅,速度居然还挺快。
连川跌跌撞撞飞到金凤凰头顶,用稚嫩嘴尖顺平金凤凰头顶的翎羽。又轻滑到凤凰尾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数清九只尾羽后。心中念着“原谅孩儿大不敬”,伸嘴将尾翎挨个拔个干净。
诸焕那只流光溢彩的尸身便成了秃尾鸟——悲壮中莫名透着一丝尴尬。
凤翎离体便凝聚成一尺长的金羽,翎上细羽根根寒光凛然,连川美滋滋的想着,以后还能用它做把漂亮的凤羽扇。
连川在凤凰池里做大事,涟韵与诸焕闲坐凤凰窝里。诸焕把玩着涟韵从北海里捞出来的小珍珠,“这都十几日了,那邪刀怎地还没好?”
涟韵被凤凰火烤的干渴,一杯接一杯地喝茶,闻言抬头道:“再等几日。”
诸焕叹道:“咱们时日不多,还不知该将那便宜儿子往哪里塞。”
涟韵默了半晌道:“去龙族罢。”
诸焕丢了珍珠,跳起去打涟韵的头:“去鬼的龙族,龙族浪荡!发起情来连树都不放过,老子的娇儿才不去龙族。去凤族!”
涟韵被诸焕强拍着点了好几下头,有些不服,“我就不喜欢树。”
虞连心蹲在角落,听着二人为“连川该去哪里落脚”争执不休,难掩心中悲意。
忽然天色突变,梧桐林里温度飞速下降。凤凰窝外阴云密布狂风大振,林中梧桐皆瑟瑟发抖颤个不停。
涟韵抬头观望,诸焕不在意的说:“没什么事儿,无非是龟儿子凤凰火用的多了点。他还能吞了凤凰火不成?”
涟韵观望着阴郁的天气,口中轻叹:“仙泉支撑不住内镜气象了,过几日就送川儿走。”
诸焕点点头,眯起桃花眼,撅着嘴道:“早日将他送去凤族,我娘定然高兴。万年苟活仙泉将尽,老子早活够了。”
云雨将至,连川该是已到北海了。
注1:《折桂令。九日》张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