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灯火通明的海港在城外照亮了半片天空。趁着这点亮色，白日里吃个半饱的海鸟，成群结队盘旋在半空，时而俯冲入海叼出一条夜游的鱼。
虞连心披了一件旧袍，坐在桌前写着什么，脸色被忽明忽暗的豆大烛光，映出阴沉沉的不虞。
冰凉的小手悄然摸上来，轻轻为他锤着肩，看起来乖巧又讨好。
嗅出身后人一身的酒气，虞连心漫不经心地开口：“回来了？”
连川讨好地在他耳边轻吻：“别生气，好吗？”
虞连心丢下毫笔，扯回自己的耳朵，扭过头避开连川的目光，淡淡说一句“歇了吧”，转身向床边走去。
烛心哔啵炸裂，迸出一朵火花，大亮过后渐渐暗了下去。
连川手足无措站在原地，突然就咂莫出一点又冷又痛的凄凉。
向来被人哄，很少哄人的少年，试探地动了动，蹑手蹑脚向那个面朝内躺着的人摸去。
虞连心根本睡不着，满心抑郁等了许久，都没等来那句该有的道歉。
掀开被子烦躁地坐起来，虞连心猛然发现，床边一双晶亮的眸子满含讨好地望着他。
“干什么要坐在脚踏上？”
扒在床边的小脑袋动了动，连川小声地说：“我怕哥哥不让我上床。”
虞连心捏着连川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左右看了看，皱眉道：“脸上怎么有伤？”
说起这个连川就生气，用力拍着床沿告状：“宁青弦打的！他现在可坏了！”
不用灵力消除青紫，特意带着伤回来，是想表达什么？欲盖弥彰！
虞连心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对他说：“先说正事，稍后再说其他——”
“哦，宁青弦是跟着星宇通过传送阵过来的。据说万承仙帝亲自下旨，让星宇全力相助绾霞行事。”连川神色怏怏：“传送阵落在城外北边不远处，守卫森严。另一头在东洲藏风山脉中。”
两边都不是安全的地方，虞连心暗道：“难办……”
转过话题，虞连心对连川说道：“那两个孩子口风很严，师叔用了些手段才得出真相。他们出身虎轩！”
连川瞪大了眼睛，“虎轩还有活人？”
“现今没有了。”
虞连心叹了口气，俯身把连川抱到床上，搂在怀里继续说道：“黑妖不是瞬间爆发的，绾霞组织人手抵御了十几年。直到去年她再次尝试海陆升仙阵，撕裂出一条百丈裂隙后，局面一发不可收拾。绾霞见势不好，先行带着手下逃离。虎轩世家随后遣送子嗣离开，因而整个海域只逃出来一船孩子。”
“世家子嗣？”连川怜悯心尽去，“帮凶的小崽子，明天丢出去！”
“怎么这样偏激？”虞连心摸索着他的眼睫，有些担忧：“心境不稳？”
“近来总觉莫名抑郁。”连川闷在他的怀里呢喃，“大概是临近晋升。”
连川的手抚在虞连心的胸口，从心底泛上来的凉气，突然就在平稳的心跳声中散尽了。
这些天尸山血海的幻影、无所不在的胆怯、突如其来的逃避，如同毒蛇一般缠绕着连川。非要让他明明白白的认清内心卑劣，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不成英雄，也不想让虞连心去做英雄。
蹉跎一世，如今父母道侣师父都有了。连川根本不想在这白捡来的第二世丢掉性命，也不愿意看到亲近的人为天下舍身成仁。
一室昏暗，连川将这些担忧断断续续说了出来。他的脸紧紧贴在虞连心的心口，害怕抬头的之后会看到心上人的失望。
谁为了普罗众生去苛求自己爱人？
虞连心简直拿怀里这个心头肉没有丁点办法。魔族的心思都是这么多变吗？自从连川从凤凰蛋里复生，不是已经钻了牛角尖就是在钻牛角尖路上。
虞连心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沉默了许久，突然笑了：“你觉得我会说什么？质问你为什么没有拿着妖刀，冲到东绾霞面前找死吗？哥哥一直很纳闷，你那种与生俱来的，认定自己就该是个救世主的心思，到底是谁教给你的？我以前只怕你会莽撞冲动，会死于刀兵。如今你懂得一个‘怕’字，我很开心……”
老僧念经一样的絮叨，不仅解了连川的苦闷，也让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有一搭没一搭的“嗯啊”，一刻钟后变成平缓的呼吸。
虞连心摸着他的睡颜，顿时好笑，为了不让自己吃醋，这人竟连魔障也拿出来借题发挥一番。
怎么这么可爱？
同一座宅院，一墙之隔，气氛有些涩然。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床上并排睡着两个半大的孩子，林长舌坐在桌前，避开东越审视的目光。
他一向在她面前直不起腰的，但是有的念想憋在心底久了，就憋成了一把秋日干草，被东越的杏眸一照即燃，烧得他日夜坐立不宁，非得把那团对着始作俑者，吐露出来才能安心。
林长舌面色赧然，眼光躲闪：“师弟知道如今不是谈这个时候。可是前路渺茫，人生无常，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师姐能不能先回答我——你，愿不愿意同我结成道侣？”
东越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她卷起一本泛黄的小册子递给林长舌，抖着嘴唇，干涩地说：“你看看吧，等你看完再说。”
这本册子记录了六十二位男子的身世来历、生辰卒日、修行之道。最后一页那人是崔景，名字还未标红。
林长舌失声：“师姐……这是？”
东越青白的面容宛若阴鬼般凄苦，“他们都是死在我手中的人。这些年每逢初一、十五，祖母就让人押着我去采补。起初我不愿意，她就用药，时间久了药不管用了，她就开始杀人。我的友人、侍女、护卫，一轮接着一轮，不知死了多少。有时候我真的太恨她了，恨不得杀了她再杀了我自己。但是我又可怜她，夫死子亡，独行大道，没有执念是支撑不下去的。”
“这些男子的死是我的罪孽，我不想……有朝一日会在上面添上林长舌三个字。只要你活着，哪怕此生再不能见，我也甘之如饴。秀郎……别再问我那个问题了，别剜我的心了。”
东越不想把脆弱的一面显露给林长舌，更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乞讨怜悯。
起身就要离去，林长舌拉住她的手腕，眼角水光闪烁，嘴角带着笑：“师姐跑什么？做我的道侣和这本册子有什么关系？”
他拉着看起来伤心欲绝的女子，满不在乎拿着册子丢在桌子上。
小册子被他摔得快要散架，仿佛是本让人厌烦又不得不看的道门经书。
“只要师姐愿意和我合籍，一辈子不双修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