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堡,避星居。
这半个月来,修银在防备严密的沈家堡里生活的小心翼翼,却完全没有料到,沈家堡中还有这么一个清静避世的地方。
不过也对,沈三小姐一年回来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平素在古堡里也没有人谈论她的事情,更不会谈论一个没人居住的偏僻宅院。
而沈南风这个女人,或许是在寺院里住得太久,在自己家里居住的地方也布置的和寺庙一样,冷清寡淡。
位置较偏的避星居里,只能看见草木山水,偶尔才能听到一声鸟啼,除此之外,既没有姹紫嫣红的鲜花,也没有水中戏玩的锦鲤。
或者也可以说,这里连人都很少能看到。
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姐,住所里起码要有一个贴身伺候的丫鬟,居住的闺庭里,总要有园丁,厨师,打杂的下人来来往往,可沈南风的避星居里似乎连这些也没有。
被五花大绑,一路牵到避星居的修银忍不住,在路过清冷的走廊时嘴欠地问:“三小姐,你该不是在带发修行什么的?你住在这里,每天也就念念佛经,吃吃素斋,四大皆空吧?”
说完修银就后悔了,小命还在人家手里,还敢嫌弃人家住的地方寡淡。惹了她不高兴,一刀承影过来自己就没了。
于是他又急着要往回找补,修银混迹市井多年,溜须拍马的词汇尤其丰富,于是一路从吃斋念佛修身养性是高人的生存方式,夸到沈南风貌美话少一身功夫个性十足与众不同。说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儿,正异想天开地想问对方能不能递给他一口水喝的时候,沈南风却像会什么读心术似的,在他开口之前就倒出了两杯茶水。
流水的声音里,修银闭了嘴,下意识地四处张望一番,确定房间里只有他和沈南风两个人。
可见这两杯水里,该有一杯是自己的。
这两杯水倒满的工夫里,修银转瞬就想了许多的可能,觉得这其中最最靠谱的,就是沈南风递给他的水里会有毒,不是胁迫,就是灭口。
按理说自小在寺庙里长大的人,不该做什么太大的杀孽,可修银想起这位沈三小姐骤然挥刀的架势,觉得她也不太能按理来说。
修银忐忑地站在原地。沈南风倒完水,顺势坐在了桌旁的椅子上,单手撑着下颌,嘴角微微弯着,正自下而上地扫看自己。
大多有一点儿姿色的女子,五官带笑,自下往上打量人的时候,往往最能显出妩媚和风情。沈南风眉目英气,眼尾嘴角的笑又透出三分矛盾的柔美,做这样的姿态时,尤其勾人心魂。
如果修银不是被绑得像个粽子,他一定会觉得沈三小姐有可能是看上了自己。
但是此刻他只觉得,这位三小姐在演戏。
像是一个很了解自己怎样看上去最美,怎样能少一点儿攻击性,怎样能尽快达成想做到的事情的谋划家。
修银不由自主地戒备起来,沈南风见他不说话了,这才优哉游哉地开口。
“开个价吧。”
修银:“……?”
沈南风眉眼弯弯地解释道:“背叛你这一宗买卖的雇主的价钱,请你开出来听听。”
修银茫然地眨眨眼睛:“沈三小姐这是要雇用我么?”
沈南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狐狸似的眼睛半眯着,似乎对他的反问很不耐烦,“我不喜欢别人套我的话,所以我把你需要知道的,一次性说完。劳烦你直接给我个答复。”
“适才在聚风厅里,你规避了是否来偷焚生石的答案,如果你不是,大可坦白承认。绕了个弯子,反而证明这件物品你确实知道,并且对它存有一些疑惑。”
沈南风斜看了一眼修银的神色,胸有成竹道,“我猜,八成是因为你在考虑,你的雇主开的价钱,给的情报,不抵你承担这样的风险,所以想了解更多,回去添个价钱。”
修银不合时宜的想,沈三小姐这么有悟性,不当个贼真是可惜了。
被认为有当贼资质的沈南风放下自己的茶杯,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杯沿续道,“可依我看,你找雇主重谈买卖的风险,远远超过和我合作的风险。”
修银忍不住吐槽:“……那可不,我要是想做到前一桩,得先突破您不是……您就是我最大的风险了。”
沈南风弯起眼睛,笑容恬淡道:“我也可以不是你的风险,反是你的机遇。”
“梁上君子,识时务呢,就开个价,带我找回你的雇主,我做保证,不暴露你,也不让你死,只要……我不先死。”
修银原只是可有可无地听,可她最后轻描淡写的六个字,却让修银心中一动。
沈南风说这话的时候,仍是坐在椅子上,自下而上,眉眼带笑地望着他,笑意是浅淡隐约的,却又是宁静安定的。
……明明提醒自己这位三小姐只是在演戏了。
修银堵在嘴边兜转迂回的话憋了半晌,到底是一句也没说出来,只是很轻地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修银随即归结为,沈三小姐当风险比起当机遇,实在是难对付太多了。
后者瞧他点头,从随身带回来的,她先前在树林里卸下的修银的物品里,随便捡了把匕首,勾开了修银背后的绳索。
碎开的绳子落到地上,沈南风将匕首递还,抬手示意请他落座饮茶。
被反绑了一路的手臂是酸麻的,修银心里没底地接过匕首,顺着沈南风的指示坐下,正活动着手指手腕想端起茶杯,便听到落座对面的沈南风话家常似的威胁。
“这避星居你似乎没有探查过,要是在这里动了再跑一次的念头,我一定挑了你的脚筋。”
修银:我到底为什么会觉得把她当成机遇比较不危险呢???
偷鸡不成蚀把米,逃不掉也打不赢的修银叹一声气,福祸不由人,想再多也没用,于是他嘿嘿一笑,驱散了自己想跑的念头,没心没肺道:“三小姐放心,我肯定没那个胆量,我们还是先商量一下酬金的问题好不好?”
正所谓,有钱解千愁。
沈家古堡在碧雪山扎根日久,根脉雄厚,沈南风大概是认为找到这个雇主,也能联系到沈老堡主的失踪问题,出手大方阔绰。修银一开始是因为逃不出人家的手掌心放弃跑路,转念就觉得逃不掉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了。
盗贼嘛,讲究什么诚信呢?何况先前雇佣他盗取焚生石的那位,似乎也没什么诚信可言。
于是修银简单把接下买卖的事情说与沈南风,待到清晨天光乍起,二人便从后门悄悄离开了沈家堡。
闯荡江湖的“影公子”谨慎细致,换了一身男装出门,也给衣服被毁的修银弄了一身猎户的新衣。又不大摇大摆地从正门离开,也没有牵出显眼的马匹随行,虽然走山路多用了些工夫,却也不会惹来多余的关注。
两个人前后走在崎岖的小道上,修银不时注意着身后是否有其他动静,沈南风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问:“修银公子属兔的吗?怎么走起山道来草木皆兵的呢?”
修银收回注意力道:“我是没想到,沈少堡主居然如此放心三小姐一个女子和我一起出门,还以为他嘴上答应,会在后面安排一些亲信随从呢。可见他对三小姐的能力,是真的相当信任。”
信任,或者是不在意。
沈老堡主一共有四个儿女,老大精通商路,老二持家辅助,小女儿则是续弦所生。他们从小都生活在古堡之中,唯有沈南风幼时便离开了家里。
修银嘴上夸着沈南风本领高强,心里却有些没底。
沈南风不杀他反而雇佣他的说辞是为了调查沈老堡主失踪之谜,沈南野居然真的放心让她一个女流出来调查。这兄妹二人关系到底如何,修银现在有些摸不清楚。
正暗自琢磨着,忽听沈南雨道:“起风了。”
碧雪山山高林深,多得是飞鸟走兽,密林起风,树叶哗哗作响,也不过是很寻常的气象而已。
修银抬头看了看摇晃的枝桠缝隙,天晴云高,不像是要变天的样子,于是笑道:“这风清凉怡人,大概是说三小姐一路顺利的意思。”
沈南风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默默地继续往山下走。
抬腿迈步,树影摇晃的土地上却恍惚蹿过了什么。
修银在她侧后方,视野更好一些,当即便谨慎地拔出了匕首,“三小姐,好像有蛇。”
说着,修银迈步走到沈南风旁边,盯着草丛道:“颜色青绿,个头不小,不像有毒。不过即便是毒蛇,平日里也不会在人脚底下爬过,恐怕有问题。”
沈南风歪头瞧着这人的严肃模样,又扫了一眼他朝外拿的匕首,似笑非笑道:“修银公子这时候,居然知道要保护雇主吗?”
听出对方在嘲讽他,修银无奈地回头看她一眼,“三小姐,你这话说得我怎么做贼?我不帮你做事你要杀我,我帮你做事你还要讽刺我。我夸你你不爱听,我好心提醒你你又……”
话没说完,修银忽然发现沈南风变了眼神,又迅速从背着的箭篓里抽出一支长箭搭在弓上,瞄准了自己的眼睛。
昨晚被这人拿承影刀砍过的阴影还在,修银顿时虚了,正想说自己错了错了不该多话您爱说什么就是什么。沈南风拉着弓弦的手已然松开,银光寒透的箭羽骤然朝着他的面门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