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茗回如此介绍时,那位百宜抚着自己的胡子,并没有反驳。
百宜的规矩之一名为无欺,每一次拿出来拍卖的宝贝,什么年代,什么来历,什么作用,是决不允许当堂某些似懂非懂之人胡乱吹嘘的。
当然,无论最后价格炒到多高,值不值得,这也不在他们关心的范围之内。
而这位老百宜现在这种气定神闲的状态,也悄然证明了司先生的话并没有半句夸张。
起死回生,固功强体。
这枚萤玉几乎少女拳头大小,哪怕只是得上小小的一块儿,也或许是危急中救命的宝贝,或是提升功力的仙丹妙药。
萤玉静静躺在盒子里,散发出温润透绿的微光,可周围人的面孔被这光所笼罩着,却多数都透出了一种贪婪的青绿。
他们大都在想,到底最后谁会得到它呢?
能将它牢牢捏在手里的人,不仅需要实力,也需要强大的根基。否则即便得到了,也未必能够保住,反倒可能会被其他人给暗算瓜分。
这样一来,在场就没有多少人有这种争抢的资格了。
但场面才刚刚开始,鹿死谁手,花落谁家都还未可知。
他们期待着,盼望着周围这些显贵们对彼此的撕咬,却在此时,听到了干净透彻的一声提问。
韩括是最先听到的。
他本来在迟疑考虑着自己的家底,结果旁边忽然发出声音,他本能转头一看,发现那位他觉得面熟的年轻公子与一直跟在其身边的男人,竟不知何时悄悄调换了位置。
而这个男人正在他旁边高声说道:“雪崖灵芝,千年古参,一样都说有救人垂危,起死回生之能,可这种类似的大补还阳之物,也不是任何人都能消受得起的。”
他说这句话时带了一点儿内力,声音高而不躁,又因为本身的音色干净,传入耳中,竟有一种稳神清心的作用。
韩括离他最近,听得最清,也是最先被分散了注意力的人。
随后那些满目绿光之辈,也有一些恍然回过了神。
他们稍一琢磨,就知道这声音说的话是有道理的。
中医自古以来,讲究的都是一个“养”字。
温养,滋补,归根到底,都是缓和的,循序渐进之态。
这大补大还之物,虚空者不能擅用,因身体过于脆弱,兜受不住,就成了外强中干。而强健者也不能擅用,因身体饱和,过饱易暴,盛极则衰。
萤玉状如一块儿成色极品的玉石,是一只百年灵梏虫的精华所在,倘若没有好的引物,没有一套能够将其压制吸收的法门,很可能会得不偿失。
而且,那位“无欺”的百宜,听到修银说出的话,也没有出言反驳半句。
于是这块儿人人眼馋的好物,瞬间就变成了一种……人人都觉得无从下手的宝贝。
司茗回略抬起下颌,循声看向了这个说话的后生。
他站在韩括旁边,比起身材修长的韩括还要高瘦一些,相貌还算端正,只是眼尾似笑非笑,神态不怎么认真。
司茗回不认识他,也看不出这是哪一家的代表,或许只是个无名小门,然而他仔细思量观望时,又觉得这后生有点儿意思。
这后生不难看,甚至有一点儿好看,端正里透着一份坦坦荡荡的肆意。
可司茗回却记不住他。
要知道,司茗回常年跟在长泽城城主身边,帮城主处理大小事务无数,更需斡旋各路神鬼。他除了口才和心智,眼力当然也是极好,凡是在他面前出现过的脸,对他而言,都是熟脸。
可他发现自己竟然怎么都记不下这个男子的相貌。
或许……这是一种无相的功法,那么只要用内功去看,不用眼睛去看,就可以破解这种法门,但司茗回较着劲打量他时,还是不能把他记得更加清晰。
不只是司茗回,在场的其他人,明明受了这人说话的启发,却似乎压根就没怎么关注到说话的人本身。
只有一个人例外。
只有那一个人,似乎是能记住他的。
眼力极好的司茗回很快就发现,在这个他记不住的人身后,还有一抹白色的残影。
那影子站在这个男人身后,因为个子矮些,脸被挡了个周全,只露出一点儿衣服的轮廓。
司茗回却一眼就看得出来,那是个女人的影子。
“影子”沈南风也察觉到了这只老狐狸的视线。
她不动声色地藏了藏自己佩刀的位置,脑筋一转,忽然轻点了一下修银的后腰。
然后她抬起手扶着自己的额头,故作柔弱地轻声说道:“人太多了,我喘不过气,你扶我出去一点儿吧。”
说着便骨头一软,作势要跌倒在地。
修银正被司茗回盯得浑不自在,沈南风突然开始演戏,他也连忙入戏。沈南风在他身后腿软要倒,他便匆忙回身,扶住沈南风的肩背,又勾起她的膝窝,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沈南风自然地将头挨在他的臂弯,承影刀也顺势藏在了修银和自己中间。
修银抱着她往外走,后面人听到声音,知道他怀里男装打扮的其实是个柔柔弱弱的女子,连忙让开一些地方,让修银退出了人群。
对他们好奇的司茗回站在他们的斜对面,人群一散一拢,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而店主颖儿姑娘从他们进门就认为他们二人是亲密的关系,所以看到一个忽然抱起另外一个,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修银走出围观的众人,戏还是接着演的,他温柔地将沈南风放到附近一张干净的桌上,表面上体贴地问了句“你怎么样”,私下里却小声传话调侃:“三小姐演的那么流畅,就不怕我其实抱不动你吗?”
倒不是修银觉得自己没有力气,只是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给人第一眼看上去,不怎么像个有力气的人。
沈南风在他的遮挡下将佩刀承影卡在桌下,一面摇头回答他表面的问题,一面不怎么在意地传话回去:“你抱不动,韩括来也是一样。”
她虽然给了修银信号,话却稍微送到了韩括那边。她软倒之时,这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回头的。
反正沈南风的目的是为了找机会藏起佩刀避免暴露身份,至于是谁来挡住她,并无所谓。
修银一怔,回忆起来,自己转身的时候,韩括似乎确实也有些诧异地转了过来,做了个试图伸手的动作,只不过是被自己抢先了而已。
修银眯了眯眼睛,撇嘴道:“你倒是挺能屈能伸的,明明很讨厌人家,还能忍受他可能过来扶你?”
沈南风掀起眼皮,猎人一样盯着修银问:“你怎么知道我讨厌人家?”
被盯住的猎物自觉地说起了实话:“因为你刚才对他笑的时候,比起对你妹妹的笑,假的可太多了。”
如果说沈南风对沈南雨笑时是发自内心,温柔宠溺。那她刚才对着韩括笑的时候,就是应付且模式。别人瞧不出来,有了对比的修银却知道,她只是皮肉动了,眼睛却还像一只冷静的猞猁。
修银被自己的回忆冻得要起鸡皮疙瘩,连忙小声问道:“我能不能知道,那位韩少爷怎么得罪了您呢?”
沈南风不解道:“为何?”
“多知道一点儿您的忌讳,方便小人规避错误,省得惹您生气啊。”这是真心话,他总觉得沈南风要是万一因为自己生气起来,他的人生一定会倒个大霉。
盗贼都是很怕倒霉的,晦气缠身就会灾祸不断,比如他先前就不知道被老天爷抓住了什么把柄,居然偷东西直接偷到了主人面前。
耻辱,一生的耻辱。他还是迷信一点儿,求个前途平安吧。
修银这样慎重地想着,慎重地等着回答,结果等来了沈南风轻蔑的一笑。
她仿佛被自己的话逗乐了,笑意虽然是轻蔑的,眼底却有着淡淡的愉悦与肯定。
“你做不来他做的事,不必操这份闲心。”
修银沉默下来,有点儿纠结。
沈南风说的话吧,听起来像也不像好话。
沈南风露出的笑吧,看起来像也不像是嘲笑。
所以自己到底是应该松一口气呢,还是他其实是被人悄悄嫌弃了什么呢?
他正兀自纠结着,黑店的前堂里便又吹进了一阵穿堂冷风,烛火明灭之间,随着风声而来的,又是一声诡异且悠长的吼声。
修银将沈南风放下的那张桌子位置就在后门侧边。狂风一起,落叶土砾就从后门翻涌了进来,修银抬手侧身,帮忙沈南风挡下了飞到这边的碎物。
烛火明灭之间,只有萤玉的光芒是稳定的。
众人在这黄绿色的恒光之中沉默,等待这阵风吼过去。或许这之中有第一次过来的人,但大伙能知道黑沼泽,自然也提早知道黑沼泽的传说,所以这一次风声里,没有人再因为它而生出杀气。
但修银和沈南风的脸色却都不怎么好看。
他们对视一眼,肯定下来。而身后的人群之中,不知是谁的声音,在还未散去的寂静之中平平响起,带动了众人心底莫名的恐惧。
“……我说,大家伙有没有觉得的……”
“这一次的声音,好像比刚才的近了许多?”
就好像是,黑沼泽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悄悄往这边跑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