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草木长势如此异于常相,修银的怀疑不无道理。
沈南风之所以推开窗子,也是觉得这黑沼泽深处,似乎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但比起探究这些秘密,沈南风此刻最想知道的,还是父亲踪迹的消息。
晨露山庄的少庄主晨远之在这附近探查到了线索,修银又是在这里通过某个人,和雇佣他去沈家堡的雇主产生了联系。
说不定她的推测是对的,雇佣修银偷盗的人,真的就是对她父亲不利的人。
午后的时光短暂又漫长,修银给牵线者放出了消息之后,他们四人就在黑店里休养精神,等待夜幕的降临。
地势让这里的日光落得很早,太阳下山没过一会儿,黑店里便亮起了烛光灯火,前堂也陆陆续续地热闹起来。
住店的客人不少,沈南风粗略打量着,天暗后亮了的屋子占了多半。进进出出的大多数人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打扮,但是对于沈南风而言,他们的伪装太过浮于表面,虽然穿衣打扮很普通,但身形步法却几乎明显地有着不同的来路。
人多眼杂,为了安全,沈南风命令袁凯和沈南雨不要出来,只和修银进去了前堂。
这时正是晚饭时间,多数桌子都已经坐了食客,下午歇息的跑堂厨师也都忙碌起来。那位午后领他们过去客房的小厮名叫小筷,正好在后门附近忙碌,瞧见二人便热情地迎了上来:“老爷夫人是出来吃晚饭的吧?您瞧这里这么多人,也怪吵闹的,您是坐下来还是点好了我给您送过去?”
修银自然地递给他一些碎银,和蔼可亲道:“我们在这里找张桌子坐下吃,另外再点些小菜送到我夫人的妹子那里,她身体不适,就不出来了。”
“得嘞!”小筷掂了掂到手的银两,利落地将二人引到一处空桌上。他很有眼力见儿,看沈南风文文静静的,特意带他们到了清静的角落里的桌子。
这位置很好,消停,视野也宽阔。两人点了吃食,小筷便迅速去后厨吩咐了。
沈南风往柜台上一看,颖儿正在算账结账,媚眼如丝面带笑容,是游刃有余的商人模样。
修银翻过两个茶杯,拿茶壶里的水涮过一遍,这才倒了两杯茶摆在二人面前,话家常似的问道:“大名鼎鼎的影公子闯荡江湖,也应该常常接触到三教九流吧?怎么样?这里的人你看着,是不是大都能看出些来路和门道?”
沈南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视线淡漠地扫过黑店里的众人,眼神复杂地摇了摇头:“我从来只知道黑沼泽,并不知道这家黑店。这些世家大户表面上看着道貌岸然,原来竟挑了这里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修银眨眨眼睛,摇了摇一根手指:“也未必就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说这话的时候,沈南风正淡然地观察着不远处一张饭桌上的三个男人。他们其中两个都是留着络腮胡的中年人,另一个则稍显文弱,虽然穿着和其余二人一样的衣服,却明显有着书卷之气,他做了简单的易容,沈南风是被小厮领过来的时候,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才认出他的。
这人名叫韩括,是碧雪山下青峰镇上,韩兴草药行的少东家。算起来,韩兴是他的太爷爷,早就已经寿终离世了,这草药行之所以越办越好,是因为他们家有着独门的养药秘法,同样的药材,凡是韩兴草药行自己栽培的,药性更强,更能见效,当然,售价也就更贵。
不过好货不愁卖,有时候为了救命,还就非得他家的药草不可。于是,韩兴草药行某次出事,就出在了自己的药材上面。
一年前,他们给抓的救命的药方里,竟然混进了一味偿芯草,偿芯草不是剧毒,却可以致幻,诱人成瘾。这药熬出来给老人喝了,精气亏空的老人承受不住,于是就出了人命。
沈南风当时正在回家路上,途经当地,听闻此事。因知道偿芯草往往会被一些人用来调教不听话的姑娘,摧残人性,加上她也没有早回沈家堡多住几天的期待,索性暂留下来,暗中调查了一番。
镇上官差那边查办的结果,偿芯草并非是韩家抓错了药,而是苦主自己不小心混进去的,又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证,证明报案的苦主确实自己买过偿芯草,这一切都是自导自演,讹人骗钱的把戏。
至于韩家那边,为了表态,他们把两个伙计扭送到了府衙,严刑审问之后,伙计仍然咬死自己不可能抓错药。官差又仔细搜查了韩家,没有任何发现,事情就这么定了性,算作了了结。
但沈南风却查到了另外的情况。
首先是那个当了人证的目击者,作证之后,原本贫苦的生活忽然富裕起来,没过几天就从青山镇消失了。
其次是告案失败的苦主,赔了钱,葬了老人,自己也随后就跳了河,空荡荡的家里连半根多的偿芯草都没有。
于是沈南风悄悄进去韩家的库房,她虽然没找到密室,也没看到偿芯草的痕迹,但是她却看出了一些货箱在近期搬走的迹象,可她悄悄询问镇上附近的百姓,都说韩家最近没有任何拉货的队伍经过附近。
可没有多的证据,这些也只能是一种怀疑。
沈南风回到沈家堡后,将这件事转告给了二哥沈南野,他后来虽然也委托大哥调查出了韩家在资金上的异样,却始终找不到更多的线索。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韩家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居然就在离碧雪山不算很远的黑沼泽旁边进行。
韩括衣袖里的偿芯草一晃而过,成色极好,在这种地方自然能卖出极好的价钱,维持韩家奢侈的花销。
除了他,这里还有长泽城的城主亲信,秦川湾穆家庄的二庄主,黄石沟黄老堡主的子侄……
黑沼泽充斥着吃人森林的传说,行走江湖之人大多有一点儿耳闻,这里也不是什么地势要道,结环镇更不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大镇,若不是有一些秘密的渠道,谁也想不到这里在夜晚会如此热闹。
而修银居然反驳她说,这里不全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要知道光是偿芯草一样,就已经足够肮脏恶心了。
然而沈南风并不是一个硬要和别人理论出道理的人。
相反的,因为说这话的人是修银,沈南风反倒很平静地收回视线,歪头问了句:“修银公子有何高见?”
修银摇晃着手里的茶杯,悄悄指了指二人斜后方,离颖儿的柜台最近的一张桌子,“你自己看看,能不能看出些什么?”
沈南风循着他的提示看去,那是她从后面进来时扫看到的一位头发花白的小老头儿,他穿衣破旧,怀里抱着一个破布包袱,形状方正,里面可能是一件对他而言很贵重的东西。
来到这里的人,或是为了交易,或是为了接活,他很明显是前者。
但沈南风并没有就此停止观察,她琢磨着修银的话,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的人。
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即便本身是个无名小卒,往往也会牵扯到非富即贵的人。所以他们行事看上去都相对小心。
但是围绕着那老头儿,很多人似乎都在用余光悄悄地盯着他的位置。
沈南风眉目里透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好奇。
“他们……都想从这个人手里得到某样东西,那个人……就是所谓的‘百宜’么?”
修银赞许的弯起眼睛:“果然,影公子当得起影公子这三个字。”
百宜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也是一种称谓。
百宜出现之前,往往会在附近放出风声,吸引买家的注意,在特定的时间,竞价高者才能得到他们手里的东西。
他们手里的物件儿非偷非抢,却一定非常珍贵,沈南风曾听大哥提起,头几年,荒垒平原上,有一位百宜在蟒川流经的月亮湾附近竞买一块儿极其稀有的月石,竞价成交时,足足有三百万两黄金。
沈南风眸色一深,再巡视一眼,韩括的余光也一直在盯着那位百宜的方向。
她轻声问道:“那百宜手里的东西是什么?”
修银抬了抬下巴,示意沈南风去看墙上挂着的一块儿招牌。
那招牌红底黑字,写的都是今日特色的菜品,沈南风看了一会儿,问:“这是黑店的暗语?”
“是。”修银将茶杯一推,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沈南风就没再说话,没过一会儿,那帮他们点好菜的名叫小筷的伙计就端着托盘,吆喝一声“菜来啦”,将饭菜摆在了他们的桌上。
他这吆喝是有讲究的,就是要让店内的客人知道店内其他的客人,以免混进一些谁都注意不到的角色。
他这一声吆喝,坐在不远处的韩括也转回头,看了这边的桌子一眼。
碧雪山沈家堡是一座古堡,沈老堡主声威震天,韩括家的草药行,和沈家堡自然也有礼数上的往来。
然而沈南风鲜少在家,如今又是女扮男装,两个人从未认识彼此,他也看不破沈南风的身份。
只是这不经意看到的一眼,韩括忽然觉出了一丝丝的凉意。
那边桌椅处长相俊俏的男子,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以及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
韩括忍不住多看了这男人两眼,这人身材清瘦,五官俊美,腰上配着一柄毫不起眼的刀,他过来这里多次,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人。
这人是谁呢?
韩括仔细回忆着,结果他还没找到线头,被他盯看的人忽然抬起视线,与自己撞了个对眼。
这俊美少年的眼神,凌厉得像只猞猁。
又或者他平时不是这种眼神,但他并不介意让自己看到他仿佛狩猎一般的神色。
韩括心里一惊,控制不住地眨了下眼,再定睛细看的时候,却发现那俊美少年嘴角扬起一丝淡然的笑来,清澈又灵动的眼睛低了低,显然是在与他打招呼。
韩括可是草药行的少东家,对方礼貌一笑,他也习惯性地礼貌一笑,便各自收回了视线,与自己桌上的人说话了。
他的随从问道:“少东家,那人怎么了么?”
韩括摇摇头:“没什么……觉得有点儿眼熟,但确实从没见过。”
而另一张桌子上的修银看沈南风又露出那种计算精准的笑脸,手臂冒出鸡皮疙瘩,悄悄望一眼她张望的方向,问:“这人您有仇啊?”
沈南风敛了笑意,摇头道:“没有。”
修银:……鬼才信。
沈南风挟了一筷子小菜,边吃便问道,“你还没说呢,那墙上招牌菜里的密语,写的是什么?”
修银一边纠结着她和那边书生气质的公子有什么仇怨,一边有问即答地解释道:“这菜样里用笔画藏了个暗语,写了一个‘萤’字,虫底。”
后者思索一会儿,不确定道:“萤……是什么贵重的物品?”
修银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
话未说完,黑店里的烛火忽然明灭了起来。
起风了。
凉风穿堂而过,劲道很大,树叶随风飘落,灯笼摇晃着,里面的烛光也摇晃着。
随即,黑沼泽里,风来的方向,传出了一声诡异且悠长的吼声。
那吼声极深极远,和豺狼虎豹的叫声都不一样,仿佛是地狱里的怪物在发出咆哮,想要夺取谁的性命一般。
一时之间,黑店里聚满了杀气。
许多人都因为防备,推出了自己的兵器,身上凝聚起了防备的杀意。
修银坐在座位上没动,沈南风也一样。
但是修银却注意到,灯火明灭中,沈南风的佩刀承影仿佛缠绕了一层似有若无的黑气,又渐渐吸收进了刀鞘之中。
吼声减弱,风声息止。
摇晃的烛火稳定下来,黑店里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颖儿忽然拍了拍双手,银铃似的声音带笑安抚道:“各位吃好喝好,有什么好紧张的?这黑沼泽里的怪声时不时就会出现一次,见怪不怪,见怪不怪啊。”
说着,又一扭细窄的腰肢,看向那位抱着盒子的百宜撒起娇来:“您瞧瞧,在座各位都等了这么久,连这黑林子都忍不住好奇,您老也该打开宝箱,让在座各位长眼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