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银走后,沈南风锁了房门。悄悄从后窗出去之后,又借着细绳,从外面将窗户的栓塞也落了下去。
下午西院的事情,沈南风已经明确表达了他们怀疑修银的行为,自己很不满意。哪怕三番两次过来同她说话的是冷家的小姐,她也仍然态度很差。所以冷连青碰壁之后,轻易不会再有人过来,即便有人过来,也有绝大的概率不会轻易闯进她的屋子。
冷家和沈家的关系再怎么淡薄,沈平山的失踪再怎么匪夷所思,区区一个月牙湾的小宅小门,也不敢明着同沈家堡撕破脸皮。何况,仅仅是影公子本身,就已经是个不能轻易招惹的麻烦了。
所以将自己居住的屋子设成密室之后,换了一身黑色常服的沈南风便悄然出去了小院,过去了前厅。
她没穿更隐蔽的夜行衣,随身的行囊里也没有准备这种东西。影公子隐于黑夜,从来都不需要夜行衣之类辅助,即便她穿了一身招摇的红,只要她不想,也没人可以轻易看到她。
于是她就在这不算浓重的夜色里,畅通无阻地去到了前厅,看到了从她那里出来的冷连青,以及在前厅等待的冷汐儿。
前厅摆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冷汐儿坐在西侧的位置,正低头把玩着什么,冷连青迈步进去她也没有起身。身为父亲的冷连青倒没有计较,只是看到她手里的东西时面色有些难看。
“你还拿着这玩意儿做什么?恶不恶心,还不给我扔了?”
沈南风在阴影中游到一棵位置刚好的树上,隐蔽着声息,眯眼辨认出,冷汐儿拿着的,是她从修银的包袱里看到的那只属于她的青玉匣子。
冷汐儿听到父亲的话,抬头看他一眼,不为所动道:“表哥送我的东西,并不恶心。”
表哥……
那玉匣子,是冷沐寒送给她的。
沈南风眯了眯眼睛,又忽然想起修银说,那只玉匣子是工艺品,而且和冷汐儿头上的那只步摇工艺相同,应当是同一个人的赠礼。
而步摇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赠送给女人的礼物。
所以,冷沐寒和冷汐儿,这对表亲的兄妹,实际上是恋人的关系吗?
冷汐儿反驳之后,便淡声询问冷连青道:“怎么样?那位沈三小姐,父亲过去也请不动她吧?”
“哼,”冷连青沉着脸坐下,似乎因为回想而变得有些恼火起来,“那丫头在江湖上闯荡久了,竟也带了一股沈老头子的野性。我看她倒是忘了姑娘家抛头露面有多么不好的影响,那目中无人的样子,活该要吃些大亏。”
冷汐儿扯了扯嘴角,眼底露出一丝稍显复杂的微光,“我倒是有一点儿觉得,女孩子能活成她这种样子,也算是非常的精彩。”
冷连青瞧她一眼,没有说话,闷头吃了几口酒菜,这才又抬眼问道:“冷宜始终都没有出来吗?”
“没有。”冷汐儿摇头道,“我傍晚那会儿听闻,那下毒的小厮口中含着毒药,见穷途末路,本想咬碎自尽,冷宜提前察觉,一下子把他的下巴给脱臼掉,硬是活生生地拔了几颗牙齿,找到了藏匿的毒药。”
正吃东西的冷连青忍不住牙疼起来,皱眉放下了筷子,“这老家伙,狠毒起来可实在是个狠人。”
而后,他又皱眉叹道:“可是这下毒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呢?”
冷汐儿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不管是什么人,他都没有成功,实在是太可惜了。”
可惜吗?
沈南风挑一下眉尾,眼底露出了一丝了然。
大门外撞见冷汐儿的时候,她就看到了这女孩儿温柔的装扮下暗藏着的躁动。
这世上之人,许多都有这种躁动,也往往是这种躁动,引发了许多的故事。要说起来,沈家堡中,也随处可见这种暗藏的躁动,只不过平日里都被沈平山给镇压住了。
可沈南风不喜欢镇压。
她看到刺,就愿意挑出来。何况她来到这里,是为了调查情况,如果每一根刺都乖巧地埋在自己隐蔽的位置上,并不利于她的调查。
所以她故意在言辞和行动上,让冷汐儿感觉到嫡庶高低,虽然沈南风本身也不喜欢这些三六九等,但偶尔为了达成目的,她还是必须要做这种不太讨人喜欢的事情,从而达到自己需要的结果。
果然,他们父女,应该是有着某种野心的,而且这种野心,和冷宜、冷遇亭之辈,正处于一种不动声色的对立之中。
冷汐儿因为沈南风的种种刺激,今日多露了几分主人姿态,说话便有些没遮没拦,肆意大胆,倒是冷连青谨慎起来,轻拍了拍桌子道:“隔墙有耳,你这丫头,说话小心一点儿。”
经人提醒的冷汐儿也意识到自己失言,直起腰身,左右看看,开口问道:“对了,父亲看那位沈三小姐,除了性格高傲,可有别的什么?”
冷连青眉心皱着,想了想道:“我要走的时候,她忽然问我,陵素在哪儿。”
“陵素?”冷汐儿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父女连心,冷连青点点头道:“我听到的时候和你一样,也意外了一下,倒是忽然想起来,陵素,当初到底是怎么不见的呢?”
冷汐儿不像冷连青,平日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宅院内的许多零碎,冷连青没心思在意,她却记得很多。也包括陵素的事情。
但她听到之后,也忽然觉得,自己当初听到的说法模糊不清,于是迟疑着开口道:“他们不是说,表哥病逝,陵素自觉无脸留在冷家,就悄悄离开了吗?”
“他们?他们是谁?”冷连青问道。
“自然是冷管家,”冷汐儿皱眉回忆着,“对,我当时问过,就是冷管家这样告诉我的。”
冷连青“嘶”了一声,露出了一抹怀疑的样子。
他们有自己的目的,所以一些没想到的,在想到之后令他们感到不解的,就成了心中的某种漏洞,非要想办法填补上才能安心不可。
这算是沈南风的一点儿意外的收获。
毕竟她询问的时候只是觉得,陵素是冷沐寒的贴身仆人,又总说少主对他有恩,冷家于他有再造之恩,冷沐寒死后,他就这样悄悄消失,总透露着某种不合情理。
尤其,他的消失没有具体的方向,就只是有人张了张嘴,上下嘴皮动了几下,就说他已经离开了。
陵素人在何处?还活着吗?冷沐寒的死亡,以及他偷盗焚生石的计划,陵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沈南风在隐蔽的树上思考,冷家父女在饭桌前一样也在思考着类似的一些问题。
他们父女二人时常交流,平日里里应外合,很有默契,思量过一会儿之后,二人忽然对视一眼,冷汐儿便略作深呼吸了一下,直起身,露出她在平时的那种温柔来,轻声软语道:“我去问问宜叔,他还来不来前面吃饭了。”
于是她便抱着打探的心思,将青玉匣子收进衣袖,慢步往后院走去。
沈南风望着她消失在夜色之中,冷连青则闭目养神,在饭桌旁的椅子上沉吟着调子。
于是沈南风眨一下眼睛,跟上了消失在夜色里的冷汐儿。
入夜后的冷宅,也许是因为下午出了那档子触目惊心的怪事,宅院里到处都点着明亮的灯笼。冷汐儿走没几步,便有等在厅外的她的随侍丫鬟跟了上来。
冷汐儿走了一段,瞥见西院的院门,随口问道:“胡氏的尸首,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吗?”
她的丫鬟之一应道:“是,小姐,冷管家吩咐得很仔细,敛了尸体火化,又叫人洗涮了好几遍院子的地砖,好像已经看不出血迹了。”
可即便看不出血迹,深宅大院,一个人死无全尸,其中一个丫鬟解释完毕之后,还是和另外一个小姑娘凑近一些,显然是有些后怕下午的事情。
冷汐儿倒是淡定了许多,虽然她回想起自己看到的尸体的惨状,还是觉得胃里有些难受。
她尽力忽略掉自己脑海里的想象,只皱着眉,低声呢喃了一句什么。
她身后的丫鬟未必听清,不远不近,悄悄跟着她的沈南风倒是听清了内容。
冷汐儿在说,宜叔果然滴水不漏。
她是个小辈,冷宜是跟着冷老爷子走过一路的人,尊称冷管家一声宜叔也是正常。
可是她这句话,除了称呼,却听得沈南风有些悄然的认同。
冷宜做事,确实是滴水不露的。
他一边缜密的盘问那下毒之人,一边还有精力吩咐别人去做一些必要的事情,比如清理现场,比如压下影响。冷家按部就班,竟没有人心惶惶到乱了秩序,可见他心思确实十分的细密。
一路安静,后院是各户主家休息的区域,冷家如今人丁稀薄,本就稍显清冷,冷宜盘问的地方又要避开耳目,更是个寂静沉寂的地方。沈南风仔细着脚下,看到冷汐儿在一处门户紧闭的建筑前站停下来,她也站定在了暗处的阴影之中。
沈南风站定的地方,是从树上下来的阴影里,所以她的一只手惯性地挨着树干,看冷汐儿如何进门,想着自己应该如何进入。
可是,她本在安静的观望和思考,冷汐儿进门之后的下一刻,她正准备悄声行动之时,却忽然有一点儿奇异的感受,从贴着树皮的手掌处传递过来。
沈南风露出一丝意外和怀疑,抬起手心端详一阵儿,似乎不太确定自己感受到了什么。
她皱着眉,重新将手贴在树上,刚刚那一闪而过的细微的感触,此刻却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到了。
可是这感觉消失不再,沈南风反倒眸色深沉,愈发确定了一些事情。
她刚刚在那棵树上,感受到了一种一闪而过的力量。
草木异士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