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彦珩盥洗束发的内侍鱼贯而出。
他幞头裹发，靠在椅袱上，指尖轻磕台面，略显不耐烦：“临摹不佳，更衣磨蹭，扣二两银子。李长乐，照你这么下去，还有多少俸禄可以扣？”
“扣扣扣，动不动就扣臣的俸禄！尚服局犯了大错世子爷故作严厉责备，轮到臣这就一言不合克扣。俸禄是臣的命，如果世子爷宽宏大量，肯放臣一条生路，往后臣一定会鞠躬尽瘁的！”
李长乐哭丧着脸，挤出眼角几滴泪故作心痛，目光落在玉革带上，好奇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能长成什么样。她往下扫了一眼，趁着王世子好心情，试探之间的关系演变成什么样，便故作揶揄道：“世子年纪还小，以后会越来越健硕的。”
“自然，本世子还会长成……”彦珩也不恼她的含沙射影，垂视她的下裳，嘲弄呵了一声，反唇相讥：“倒是长乐，恐怕以后没机会了吧？”
李长乐知晓嫌疑已经清洗大半，至少王世子不会再揪着身世不放，甚至之间的关系还近了一步。
她躬身退下，在食府外等了许久，迟迟不见人过来交接，便好奇进膳房一探究竟。结果发现门虚掩着，透过缝隙看到厨娘正往早膳里加药粉。
心下有了答案——下毒。
突然，门扉敞开了。
一个头戴玉兰花冠，身穿小袖对襟旋袄，下着长裙，腰间围一曲裾围裙，皓腕戴有银环首饰的厨娘走了出来。未语先笑：“久等了，不知小王爷点名要食滴酥水晶鲙还是煎夹子？”
这两道早膳是彦珩常点的。虽然府里膳食花样繁多，但他的口味十年如一日，想来是免去有心之人做手脚，也方便膳房理事登记在案。
往常也有人以身险，但由于之前伺候王世子的是名谨慎的老宦官，所以没有在膳食上没出过差错。而今莫不是她们以为，换了一个新人就有机可趁，想要借自己的手杀人，让自己做替死鬼？
李长乐从未见过如此明目张胆的细子，虽不知是哪个势力安插进来的，但踩头顶的还是头一回。
她气不打一出，将计就计：“世子爷说了，往后膳食不再固定，兴许今日要百味羹，明日要群仙羹。”
戴花冠的厨娘面露难色，端食看向另一人，似乎未料到这种突发情况。另一名厨娘从她手里接过托盘，戳了戳李长乐的腕处，“有劳中贵人。”
这是……暗号吗？
原主跟这些人是一伙的？
李长乐感觉这具躯壳身份不简单，又不好两边得罪，在接手之际往边上倾翻，故作惶恐跳脚：“这该如何是好！世子爷知道了一定会骂死我的！我就算是有九条命也不够赔他一个好心情！”
说完可怜兮兮地看向厨娘，愁眉苦脸问：“两位姐姐可做了其他早膳？”
燕王府有两套用膳方式：若有客人在，便传总膳房备菜，由承应膳的差人顶着食盒鱼贯而入，满汉全席，应有尽有，不仅针对各个主子客人的偏好制作，还细到有哪些忌口，口味轻重等。
而对内时，各个主子都有专属膳房。例如王世子为了防止有人动手脚，膳食都是始终如一。
这二人没料到会突改食谱，眼看用膳时辰就要到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前者睇了个眼神过去，后者摇了摇头，难以置信会李长乐出乱子。
那戴兰花冠的厨娘隐有愠怒，但仍干笑：“膳房里还有余下的滴酥水晶，我相信凭借中贵人的三寸之舌，定能让世子慷慨通融的。”
“姐姐倒是提醒我了。”李长乐撸起袖子往里走，掂了掂案板上的鸡蛋，粲然一笑：“巧了，我刚好会做百味羹，手脚麻利些兴许能赶上趟呢。”
然而，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凭栏殿三声摇铃催促，膳房掌事出来帮忙端盘，在众目睽睽下，将银针探入羹中，立刻黑了半截，显然有毒混在里边。
各异眼光投来，恍若万箭齐发，扎得李长乐千疮百孔。
“这就是你煮的百胃羹？”膳房掌事开口发问。
李长乐看向那两个被宣来的厨娘，在脑海中走马观花，没有发现任何可以下毒的机会。原本她亲力亲为，就为了不当替罪羊，而今竟百口莫辩。
她犹记碗用清水洗了五次，即使无色毒物，也一定被洗了去，为什么还会被人有机可乘？
“你个小兔崽子，一日不见就犯下滔天罪行！”闻风赶来的刘厂扫视满地狼藉，看了眼彦珩的脸色，忽地抬脚踹了李长乐一脚，“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如实招来，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你这么做的？！”
“没有人指使臣这么做，臣也没有在羹中下毒。”
李长乐愈发觉得是场阴谋，幕后主使要害的不是他，而是自己。她看向从一开始作壁上观的王世子，心底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答案。
“臣去膳房要早膳，窥见厨娘二人往里边加东西，疑心是下毒，便打翻已经做好的早膳，亲手做一份百味羹送来。”她平静陈述，看向伫立一旁的膳房掌事，若有所指道：“过程未有人碰过食材。”
这时有人进殿来报，“启禀世子爷，旧食已被吃完，没有人出现中毒现象。”
膳房掌事下颚微扬，启齿道：“拉下去，杖毙！”
两个侍卫架起李长乐的胳膊，把她拖了下去。
谁料她突然之间生出大力，硬是从挟持中挣脱出来，扑到了彦珩脚边，目光坚定，铿锵有力道：“你不能就这么轻易宣判我，你得写章疏奏明今上，让大理寺来调查我的冤情！”
“人证物证确凿，你无可抵赖，又何必拖延时间。”膳房掌事上前踩住她的指尖，发出一声冷笑，“在北平，谁家说了算，希望你来世能明白！”
李长乐被拖到殿外，指尖扣着地面血肉模糊，挨一棍压住腰杆，仿佛将她钉在了地上。一棍重力打在臀部，顿时皮开肉绽，疼得她发出凄厉哭喊，一下又一下，忽然逐渐平息了下去，变为咬紧牙槽的隐忍。
这里不是虚拟时空里的游戏，是稍有不慎就会丧命的深渊！
有人从身边经过，她抬眼望去——白绫袜绯青履，绯色双龙袍，腰束玉革带，侧配麒麟玉，走起路来气宇轩昂，是个魁梧奇伟的中年男子。
依照代国常服划分官阶：一品至四品，绯袍；五品至七品，青袍；八品九品，绿袍。而依照补子图案分辨地位，其中皇帝为五爪织金盘龙，太子为蟠龙，藩王为团龙、双龙。
所以这名中年男子，极有可能是亲王府的主人！
她伸出手，抓住了对方的袖子，“王爷，臣是被冤枉的！”
棍棒停了下来，侍卫恭敬唤了一声“王爷”。
“他犯了什么事儿？”彦励淡问道。
“回禀王爷，这名内臣妄想毒害世子。”
听及此处，彦励甩开了那只染血的手。
对跟在身侧的刘厂说：“叫人备膳至世子府。”
没过一会儿，承应膳差人端着膳食经过旁边，李长乐听到了“叮”地几声脆响，是金属轻磕瓷器所产的振动。她身形一颤，紧盯住他们腕上的银镯，以及上边镶嵌的双鱼缠尾玉，和凸出来的铜眼。
铜色在晨曦中格外耀眼，仿若一根尖锐地针，一下子刺进了眼睛里。李长乐冷静思量，豁然开朗，倏地从棍下爬出来，挣脱一名扯住衣袖的侍卫冲进殿中，掀翻了刚上桌早膳！
“混账东西，竟敢造反了！”刘厂绕到后边勒住她的脖子，将她扳倒在地，用膝盖抵住她的脊梁，冷声道：“毒害不成欲要行刺，拖出去斩了！”
“她们手上的银镯有毒！”
李长乐脸贴着地面，高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