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她缓缓站起身,似乎看了过来,透过那么一帘厚席注视笔直而立的彦珩,那么沉寂,好像有一股浓烈的悲伤在挣扎。最终,化成一口吁气,认命似的说:“父母之命,不敢不从。”
当场打了小王爷的脸。
李长乐仰首望向俊朗的面容,只见棱角分明的下颚轻轻牵动了一下,扯开一抹释然的笑,舒展的眉眼没有半点不悦,显然答案在意料之中。卷翘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探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风轻云淡说:“夫子好家教,倒是学生多管闲事了。”
“铛铛铛!”
下课的钟铃时宜敲响,老夫子旗开得胜,好不容易挫了小王爷的傲气,心情舒朗:“玉泽,亘古不变的事物总会有它存在的道理,打破规矩的人只有存在少数。今日的题辩很是有趣,不过你答辩时忘了对师长的尊呼,回去将《学记》抄写五遍。”
原本作壁上观的李长乐还笑着,突然感受一道冷冽的目光划过脖子,心一抖,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脱口而出:“答辩只论正反方,重在双方论点,可不是要每句前加一个夫子。比如:夫子,如厕与憋着,哪个更合礼仪?显然这句话,就显得没有礼貌。”
她笔直而立,拱手作揖道:“若是换成,如厕与憋着,哪个合礼仪,是不是更有辩论的意思?所以,王世子并没有不尊重师长,倒是您有些误会了。”
此话引得哄堂大笑。
老夫子面上挂不住,冷哼一声,不愿与一介内臣辩论,甩袖不满离去。
“你这小內侍,倒是为玉泽争了口气呀。”邓浪起身拍了拍她的肩,顺势揽住彦珩的肩膀,宽慰道:“最近马院来了一批宝驹,咱们过去看一看,到猎场开开荤?”
说完对要跟来的李长乐说:“小內侍,你先把蛐蛐送到画院,那里有人买了,银子归你。”
“好。”李长乐想起身上披的外氅,作势要解开却被一只手拦下了,抬首撞进一对布满落寞的眼眸中,仿若窥见群星陨落的无奈与感伤,刹时愣住了,心底有答案呼之欲出。
“穿着罢,冻坏了谁来伺候我。”彦珩看向她抱在怀里的蛐蛐罐,只听一声声鸣叫逐渐高昂,意味深长说:“这东西还算识趣,憋到了现在才开始闹腾。”
“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物件罢了,还不如马院的烈马有趣。走吧走吧,眼不见为净。”邓浪拖着他往外行去,很快消失在了前门。
而那抹碧色倩影才刚追过来,单薄的身子的冰天雪地里格外孤寂,遥望他们渐远渐行,待满头白霜了,才舍得离开。
李长乐怕冷,裹紧身上的外氅出去,注视女子的背影良久,才明白彦珩为什么宝贝这只蛐蛐儿。不过从今天开始,他不会再珍视这只蛐蛐儿。而她,也不用每隔两个时辰起来一次照看,终于可以舒舒服服睡个好觉了。
想到这里,李长乐喜闻乐见,甩去头顶的积雪,脚步轻快的向画院行去。嘴里念念有词,哼成一段小曲:“新裂齐执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弃娟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送完蛐蛐儿的李长乐揣着银子,闲来无事在广天府里晃悠,不料迷了路一时找不到东西南北,迷迷糊糊进了一片梅林。
“哒哒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穿来,她透过花瓣间隙望去,看到三人各驭宝驹,正持鞭追赶两个人。
从服饰上判断,是二等太监和三等太监。
“玩个百步穿杨如何?”穿绿衣背纹白泽的少年问道。
“好呀成项,要是他俩谁敢躲,就扔进冰河里洗澡!”
“光射箭有什么意思,不如让他们举着蘋果当靶子?”
这三人都是名门贵族,前者要没猜错的话,就是亲王府宋次妃所生的儿子,名为彦成项,比彦珩小一岁。据监工所言,是位跋扈张扬的主子,并不受珩亲王器重。
后两位早有耳闻——戴儒巾、穿襕衫的名为邓徒,北平刺史的小儿子,人如其名,是个登徒浪子。而戴儒巾、穿巾服“出谋划策”的叫刘宏,是北平通判养子。
听到要当靶子,三等太监过去揪着彦成项的下裾,泣道:“奴婢知道错了,不该打翻公子的茶水,还望项郡王给奴婢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奴婢府外还有二老要养活,都等着奴婢寄钱归家,当真不能命丧于此啊!”
彦成项威胁道:“再敢废话,我连你家人都不放过!”
两名宦官面面相觑,备受屈辱爬起来,站到射垛旁。
刘宏从兜里掏出两个蘋果,往他们怀里扔去,瞥了眼倨傲的彦成项,调侃:“你们要相信二公子的射术,虽不及他大哥百发百中,但也差不离十。最多,也就伤胳膊断腿。”
“留得住是命,留不住也是命,关我射术什么事!”彦成项调头扬鞭,向起点驭去。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扎进射垛里,吓得二等太监扑通跪下,蘋果滚落到脚边。
远处传来彦成项的骂咧咧:“膝盖有黄金那么重啊,不过一箭就跪下去!要不是你个阉货乱动,我早就射中了!还不快站起来,再跪下去我就射穿你的脑袋!”
闻言,李长乐叹了一口气,心想:这样的行径已经触犯代国律法,依律应当拘留。可这三人背景庞大,我如果出手相救,就会惹怒彦成项。即使彦家兄弟有嫌隙,彦珩也不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内侍去剥亲王府的颜面。
她猫腰后退,决定不去多管闲事。
“哧!”
一支羽箭刺穿三等太监的手臂,蘋果一下子掉到地上,沾着他的血迹直辘辘滚到李长乐脚边。梅林在射垛边上,隔着三尺之距,仿佛踏出去就是万丈深渊。
“嗖!”
“咣!”
疾风刮过面前,羽箭卡在树干之中微微震颤。
“看来他命不好呀,动来动去蘋果掉到地上,手也挨了一箭!”邓徒骑马过来,到旁边一跃而下,瞧了瞧因忍痛面目狰狞的二等太监,哈哈大笑:“成项,两箭都不中,连蘋果都给弄丢了!”
说着,顺血迹走来,发现伫立不动的李长乐,顿时瞪大了眼睛:“咦,这怎么有个小美人,莫不是想见我特意混进来?”
咸猪手伸过来,李长乐抓住他的小指和无名指,用他的中指和食指抓住另一只手,向前弯曲手腕!只见他呜咽跪下,痛嚷道:“快来帮我,这有刺客!”
一支乘风的箭破梅而来,李长乐眉眼一肃,侧身往边上一躲,迅速冲出去,把两名宦官拽到射垛后的丛中。
“找个地方躲起来!”
言讫,在脚步声靠近之际,高声呼道:“臣见过项郡王!”
一个人影出现在身后,把李长乐按押在地,头顶响起一声嗤笑:“你就是大哥新收的内侍?胆子不小,敢从我的手里抢人!”
李长乐低眉顺眼,和颜悦色道:“项郡王好雅兴,不过这般比试实在无趣,根本不能彰显您无与伦比箭法。臣在旁观看了一下,那两个人呆头呆脑,根本不适合做靶子,倒不如让臣来陪您玩一把。”
“你的意思是,我的主意很差?”
肩上的力道加重,李长乐立马奉承:“宏公子的主意妙不可言,不过还缺乏一个更有趣的关键……”
她看向等待接下来内容的彦成项,皮笑肉不笑说:“射箭不如狩猎来得有趣,狩猎不如敌对来得刺激。二位不如把我绑在马上,将我视为奔跑的猎物,然后骑马射击。这般游戏,可是常人想都不敢想,玩都不敢玩的。”
看清她真是个宦官,邓徒愈发觉得恼火,一个阉人也敢对他下手,往后传出去该怎么在北平混?一怒之下,他对着李长乐的屁股踹两脚,怒道:“我可是刺史的儿子,你居然敢掰我的手指,还从我眼皮子底下放人!”
李长乐忍痛跪立,继续说:“几位公子非常人能比,定能完美驾驭这场游戏。”
三人对视一眼,有些跃跃欲试。
“想救他们?像你这样有趣的人,我们也见得不多。”
彦成项示意刘宏松开人,扯下邓徒的衣绦捆住她的手,拽着她的衣襟托到马上,为后事编造一段说辞:“你死了,是坠马身亡;你残了,是意外受伤。要是有人问起,你敢超出后者的回答,我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李长乐扣紧缰绳,莞尔一笑:“三箭见真章,多谢项郡王赐马。”
彦成项惊愕看她,仅是一瞬,又恢复往常的倨傲。他蹬上马背,扬鞭打在她鞍下的马臀上,只听一声嘶叫,宝驹撒开蹄子往前冲去。他迅速扬鞭追去,对准她的背影搭弓射箭,谁料她徒然左拐,竟躲过了袭去的一箭!
掌心被缰绳磨得火辣,刚才一避,李长乐险些坠下马。她半边身子挂在马腹旁,幞头已经掉在地上,长发卷着雪泥不停拍打脸颊,已经到了精疲力竭之时。
彦成项准备再追击,一道身影闯入视线。
他驭马并骑,身手敏捷地跨到宦官身后,长手一捞把她带进怀里,随即夹紧马腹,双手越过她的身子勒紧缰绳。
马儿扬起前蹄嘶叫,终于停了下来。
“邓徒,你什么心性,竟敢在这里玩命?!”
一位绿衣男子从梅林中窜出来,惊得邓徒跳起来,慌慌张张,结结巴巴:“大……大哥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和小王爷一起绘画去了吗,怎的、怎的有闲空来此?”
“要不是内臣来报,我都不知道你在这里兴风作浪!如今被学府里的学士瞧见了,不免又传到今上耳中,届时派人来监察,你那堆破事都够让锦衣卫出马了!”
言讫,拽着邓徒到彦珩面前道歉,恭敬退下了。
“你大哥过来了。”刘宏低语一声,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亲王府嫡子,十五岁随父征战沙场,身上历练出来的修罗气场,不是一个恃宠若娇,顽劣捣蛋的庶出郡王能够招架住的。
彦成项心如捣鼓,不自觉绷紧身子,但仍逞口舌之快:“不过处罚个不懂规矩的内臣,就让你放下画笔跑来这儿跟我做对。也难怪传闻你喜欢跟阉人玩在一块……”
见人到面前,他立马住口,把手背在身后深垂首不语。
彦成项面无波澜,启齿淡道:“彦家不仅在北平备受关注,更一举一动在今上眼里。你走出去看看,梅林外站着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在你们的驭马声中观望?”
彦成项领会言下之意,脸色突变:“爹爹也来了?!”
彦珩斜了他一眼,语气如霜:“他在外面等你。”
彦成项脸色煞白,冲出梅林观望,发现亲王就在堤路静候,一过去就被劈头盖脸训斥,完全没了之前的盛气。
“怎么还坐在地上?”
李长乐墨发披落,肤白如雪,怀里抱着一只小白兔,宛若月宫仙子,气质绝尘。她卷翘地睫毛上挂有冰晶,听及询问,眼泪啪嗒落下:“臣吓得腿都软了,还没缓过来。”
“既然害怕,为何还要得罪邓徒?他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难道还需要我告诉你?中伤贵族,五十大板,狱卒挥棍的力道,可比亲王府强上百倍。”
彦珩的话犹同锥子,一下子扎进了李长乐的心底,她的脸因害怕皱成一团,泪珠顺着脸颊溜进兔子绒毛里,抽噎道:“臣原是想见死不救的,奈何被发现了,眼看同僚挨了一箭就索性一起救了……臣、臣觉得,见义不为,无勇也。”
末梢,又小心翼翼加了一句:“臣……臣会被打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