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狩猎通道一夜之间推为废墟,周边护城卫排查追踪,成功捣毁一个朔月教支点。而锦衣卫也不辱使命,捕获朔月教领头五名。
可想而知,其发展速度有多可怖。
朔月教并未被消灭,京师再度陷入惶恐之中,宵禁也恢复至从前。百姓也畏惧再次发生暴乱,连摊都不摆,夜里早早熄灯,仿佛整座城都在以这样的方式为皇太子祈祷。
李长乐上任东厂提督一事还未公之于众,考虑到要再照顾彦珩两个月,便与皇帝协商推迟,但也分派人手对孔家各方面进行调查。
她两个月以来,一直都是两端跑,而彦珩情况也是反反复复,让她一度陷入焦躁情绪。
“根据番役们排查,发现是太子殿下所驭战马在比赛中发生异常,才导致它自行冲下斜坡,让朔月教有机可乘。”
听及番役汇报,李长乐转动手铳的手一顿,忆起距离斜坡五百米处有一片绿荫,想必朔月教就是在战马经过时下手,趁机偷梁换柱。
她看向伤势未愈,额头缠有绷带就上岗解剖汗血宝马的蛊师,问道:“可有异常?”
蛊师满手是血,手里的镊子夹出一只死了的往生蛊,可想而知,宫里有朔月教的帮手。
“葬了那匹危难时刻护主有功的战马,立即加派人手对皇城所有人进行排查,但凡发现身上有暗纹者、一律抓进炼狱受审。”
李长乐步入马厩,蓦然忆起周宽宏之前照顾这匹战马,疑声问:“种往生蛊需要多久?”
蛊师答:“种下往生蛊不过半个时辰,只需取得战马血液,以媒介受香粉,便能诱蛊钻入体。”
“什么媒介都可以?”李长乐问。
蛊师答:“花草树木最适宜汗血宝马。”
皇太子的战马很珍贵,都是专人独立照看,所以马厩也是独立,且照顾得比寻常马匹更为细致。不论从选草还是环境,都是精心上乘。
地面铺有干草,四壁石块堆砌,粗糙但干净,显然被打扫过一次。扫了眼马槽,里边装满了新鲜的苜蓿草,翻开发现底部有橘黄液体。
李长乐俯身查看,用鼻子闻了闻,听到周宽宏惊叫:“哥哥,你千万别想不开去吃草!这战马皮得很,会开门还喜欢在马槽里加点料!”
李长乐置若罔闻,凑近嗅到一股菊花茶的味道,手上还捻起一片花瓣。她脑海中闪过彦晴晴鬓边的小雏菊,淡问道:“它这么多才多艺,会不会自己开门出去,找了几多菊花来泡茶喝?”
“菊花适宜生长在八九月份,何况周边压根没有小雏菊,倒是皇陵那边有诸多。”蛊师回道。
李长乐眼底闪过一抹了然,对他们进行调遣:“古役长,劳烦你去核实洵亲王在边疆塞外的具体情况;憨子,小公主这几日伤心欲绝,独自一人在亲王府需要人陪伴,你过去照看几个月。”
“好,我这就派人去核实,将详情一一汇报。”
蛊师拍打从怀里探出脑袋,欲要食虫的白蛇,将蛊虫撞进琉璃瓶中交给她,便向外行去。
周宽宏倒是满脸哀伤,扑过来抱住她的大腿不放,泪眼汪汪,哀泣道:“哥哥,如今东宫人手紧缺,月禄骤减,你是不是嫌我吃多了所以把我赶出去?其实我可以只吃饭不吃菜,还能再少吃一点,求求你不要赶我走,不要把我扔出去!”
李长乐蹲身与他平视,轻轻抱住他,拍拍他的背安抚情绪,凑近耳畔低声说:“你去调查小公主鬓边的小雏菊从哪里来,她平日里都在做什么,身边的司宫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我找你去监视,等你回来以后向我汇报。”
周宽宏一扫阴云,清秀脸严肃认真起来,结合适才的所问所答,感觉自己如坠雾里云端,隐约从混沌中触及真相,又不敢真的拨开细探。
他脸上还残有泪痕,想到还躺在东宫的主子,泪水如洪水一般徘徊在堤坝边,喉咙一紧,哽声说:“只要对太子爷和哥哥好的事,不论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保证努力完成使命。”
李长乐倍感欣慰,及时敛住嘴角的笑,脸色骤变,攥紧他的衣襟把人提起来,朝肚子用力踹了一脚,漠视他跌倒在地,一脸惶恐样。
“周宽宏,这匹马当日由你牵去赛场,那就是你检查不周,是你的失职,是你犯下的罪过!”
她迅速擒住欲要逃脱的周宽宏,用力往后甩去,在他摔倒要爬起来之际,用脚踩住他的的心口,咬牙切齿:“从今日,你不再是东宫带班,也不再是侦缉组的一员!天涯何处,你自生自灭!”
周宽宏躺在地上委屈至极,可还是忍泪演完这场戏,脸上头一次浮现凶狠表情:“我说了不是我,你个聋子难道没听清楚吗?!”随即,张口咬住她的腿脱困,迅速滚到一旁逃之夭夭。
走时还探出一张仇视脸,厉声嚷嚷:“谁稀罕在你的侦缉组忙来忙去,薪资还万年不长!我早就不想干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有骨气,有本事站住别跑!”
李长乐持铳击去,正巧他缩回脑袋躲闪及时,弹药才没有击穿他的脑袋。不过旁边的柱子遭殃,瞬间穿出一个冒烟黑洞,马厩失去支撑轰然倒塌!
尘埃溅起,声响巨大,引来御马监十多人冲出来阻止还欲追击的李长乐,苦口婆心让她消消气,还道凡事要讲究证据,切勿再动肝火。
她吹去铳口的白烟,冷眼一瞥:“在我侦缉组,只要是嫌疑人,就没有一个能够安然度日。”
御马监宦官见她凶神恶煞,纷纷不敢声张,送佛似的把她请出去,还不自觉说出线索。
当日周宽宏牵马到赛场上,碰见了要来探望皇太子的小公主,她身边跟着一名司宫,手里捧有一束菊花,不慎被战马张嘴夺去。
东宫。
寝殿外伫立诸多曾经在北平亲王府由彦珩带领的护卫队,这是他们来探望的连续两个月零一天,不顾皇权阻挠,也想守着他从梦魇中醒来。
听闻皇太子筋脉断裂,小腿粉碎性骨折,且身上有内伤。他们心中有愧,巡逻搜查更为仔细,都在后悔没能在危难时竭力阻止朔月教。
尽管当日护卫队跟侦缉组牺牲两百多人。
彦珩受伤严重,昏迷五日才逐渐醒来,而后伤反反复复,太医也是进进出出,忙前忙后。这两个月以来,他都出现耳鸣喂雷等症状,一旦有物体掉落,容易出现过激反应,又竭力克制。
太医们一次次尝试,都没法让他再站起来。
他就像一头衰老的雄狮,行走在草原上孤立无援,尽管渴望生存,却没法儿像从前与族群一起驰骋,更别提什么捕获猎物。
他连一只经过脚边的兔子都追不到。
昏暗的寝殿里充斥浓重药味,有晨曦透过窗纸照射到床头,从微弱柔和,到强烈刺眼,再逐渐变为晚霞落地的寒冷。
彦珩躺在床榻上,听着往年行军打仗,追随身后的将领在门外哼唱故曲,素来干涸的海床,噙满了晶莹地泪水,一点点委泊于岸。他攥紧盖在身上的被褥,直到黄昏落去,内心也从波涛汹涌归于平静,再如死水一般毫无波澜。
“太子殿下,不论是护卫队,还是地狱军团,我们都将永远等你带领,渴望再次并肩而战!”
这句话萦绕耳畔,响彻三千三万遍。
他没有任何回应,闭目嘴唇轻颤,心揪成一团废纸,听着陆陆续续离开的脚步声,魂儿也跟着他们一起在训练场上对抗。
钟太医走了进来,帮他拆开绷带,目光掠过伤痕斑驳的腿,眼眶湿润,抬起一边问:“太子殿下以后要做康复治疗,只要配合就一定有希望。”
他用金捶稍微用力敲膝盖,问:“可有感觉?”
彦珩不曾睁开眼,淡淡道:“没有。”
钟太医手微颤,小心翼翼把他的腿放下,掏出天山雪莲帮他涂抹伤口,不再做任何看得见的举动。这般疼痛都没有感觉,希望已是渺茫。
他把裤腿放下来,看向医士推进来的轮椅,用眼神示意推到屏风后,山羊嗓尽可能温和:“腿伤要想恢复到从前,除了不间断做康复训练以外,还得泡药浴。臣想,李提督一定有办法,她在太医院所展现的医术,已经超越我等毕生所学。”
实在难以启齿告老还乡。
实在无法道出东宫目前窘境,莫说天山雪莲供应不足,就连炭火也是很难弄到。这榻边的黑炭,还是他从家里取来一些,心中只觉难过。
世上功高盖主者,无一例外惨不忍睹。
“把炭火拿出去,民用炭传出的声响刺耳。”
听及此话,钟太医心下一沉,看向烧得旺盛,时不时噼啪作响的黑炭,问:“为何刺耳?”
“犹同山崩前的炸响,其气味带有木腥味。”
跟那根压在上方的横木别无一般,至今难以忘怀所经历的一切。彦珩没法道出,语气始终平淡无波澜,神情麻木不仁,仅皱了一下眉头。
常言道,万病可治,唯心病药石无医。
可他心中承善,不愿提及其他敏感话题,也不愿让骄傲少年易碎的心再分崩离析。只从兜里掏出一颗饴糖,拆开糖纸递过去:“这是李提督交代臣一定要给太子殿下的药,可能食去?”
彦珩缓缓睁开眼,晶莹成狮子形状的饴糖,同那尊奇怪的木雕形象一模一样,下方还插有一根细签。他接到手中端看,淡淡道:“退下罢。”
钟太医朝他躬身作揖,便领着医士离开。
殿门掩上刹那,医士流露出同情目光,叹息问:“为何皇上要如此对待太子殿下,不仅骤减月禄,还不曾一刻来东宫探望。项亲王就有所不同,听家父所言,在明堂已经能参与政事了。”
钟太医狠狠瞪向医士,低声怒斥:“你懂什么,成天就只知道皇权富贵!这代国的国门,可是太子殿下守住的,两者岂能相较!”
“可都是过去辉煌,如今他听到炸响声与碎裂声都激动,恐怕连握剑与人相击都做不到。”
“我们要铭记的不是过去,而是太子殿下曾为这个国家出生入死,险些献出性命。英雄的辉煌,岂是你等鼠辈能够置啄的!”
钟太医勃然大怒,把医士踹下阶梯,看他捂着屁股委屈样,情绪激动又难以克制。
夜幕落下,彦珩转头看向在黑暗中烧起的炭火,灼热而又明亮,微微撩起的烟熏得人鼻酸。他咬紧下颌,攥断了细签,胸膛剧烈起伏着,随即将饴糖塞入口中,堵住从喉咙里发出的哀吼。
他竭力调整呼吸,可心底的苦楚与失望像野兽一般撕裂胸膛,张牙舞爪想要爬出来。只能弯身蜷缩成一团,咽下丝丝香甜的饴糖。
下一秒,两三滴晶莹的泪水砸到床榻。
殿门吱呀一声,有人走了进来。
是晚归的李长乐,他只能把头伸出床沿,吐出饴糖吃力咳嗽,由此来掩饰内心的惶恐哀伤。
“大狮子,饴糖要慢慢吃,不能急。”
李长乐看见他脸上的泪痕,却没有戳破,而是默默掏出手绢帮他擦拭嘴角边、脸颊上的糖渍与泪水,动作粗鲁得像往常一样。
“你晋升了。”他语气如霜。
李长乐拿来软枕帮他垫背,俯首用手绢把饴糖包裹起来拿出去扔,对祤宴山庄假扮的宫女吩咐:“到尚医局拿我配好的药包,放到浴池里煮一下,待会要伺候太子爷沐浴。膳房的菜式依照配好的来,我今晚只想食蛋炒饭。”
“奴儿遵命。”
宫女退下后,李长乐拾起桌上的火折子,咔嚓一声刮出火星点燃角灯,看到彦珩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手一下子握成拳头。
她走过去没有看腿,而是维持他的尊严,指腹轻轻摩挲下巴处的青涩胡渣,捏着他的下巴在唇上轻啄,莞尔道:“都怪我这段时间太忙了,都忘了给你剃胡子。不过生得这般好看,就算有络腮胡,也一定成熟有魅力。”
彦珩心中有暖流淌过,这是唯一治愈他的一颗糖,只能强忍住内心的各种情绪,将又要驱赶她出东宫的话收了回去。毕竟说了无数遍,她都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不愿再以冰冷示她。
“你把祤宴山庄的人都接进来了?”
许是不方便饮水缘故,嗓音暗哑,像是从缝隙中挣扎出来。李长乐垂眸敛去愧疚,转身去帮他倒水,喂到嘴边:“他们都是自己人。你看,连茶水都不用验毒,即便是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彦珩接过杯子饮水,发现仍是白茶,舔了舔干裂的唇,与她额头相抵问:“为什么不用祤宴山庄的钱,那么多足够改善东宫的生活。你也不必花自己辛辛苦苦存的嫁妆……”
话未说完,李长乐已经捂住他的嘴,笑得眉眼弯弯,不好意思说:“哪有什么嫁妆,我又没打算嫁给谁。何况用了你的钱,那人有所察觉。”
思及高高在上的生父,彦珩心中一片淡然,没有怨恨,亦没有亲情,只如待陌生人一般。他用胡渣蹭了蹭李长乐的脸颊,见她痒得四处躲,低笑:“怎么那么晚回来,可是东厂又出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