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殿书房一角,堆积七夕时大家闺秀赠予的各种木雕,镶金嵌玉,样式精美华贵。彦珩忆不起收下这些物件的缘由是什么,只觉这番举动不似自己。
“太子爷可在书房,臣有要事禀报。”
门外响起熟悉声音。他抬首望去,正要驱赶,外边两名守卫当李长乐是内人,直接敞开门扉让她进来。
那都是祤宴山庄的人,向来只认一主,为何她能够进出自如?彦珩看向穿着官服,径直走来的女子……等等,他怎么会知晓这名宦官的真实身份是个女子?
“太子爷,侦缉组已经找到金宝所在位置,据他透露线索,必须找出先帝的随身佩,才敢真正出堂作证。”
彦珩起身离位,走到她面前俯身细看,指腹掠过她细腻的脸颊,抬起下巴端详明显喉结,打消疑虑。
“皇爷爷曾服用过道宫的百毒不侵药,寻常毒物对他不起作用。你的意思是,诱发他心悸的毒粉藏在那块随身玉里,而金宝就是制作五爪金龙玉的琇人?”
不愧是天之骄子,一点就通。李长乐抬首望去,看到他指尖轻磕桌面,昂起下巴静候下文,便继续说:“太子爷英明。只要我们找到那块五爪金龙玉,到周大爷那里取出香粉检验,便能敲定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杀案。
虽然斩杀三名琇人的锦衣卫阮成功,谋害银作局五十名参与者的王提督,都已经不在人世。
但臣在炼狱有两名相关人员,届时加上金宝与五爪金龙玉,便能联合供词暗审。”
彦珩脸色骤变,投去锋利一瞥,蓦然忆起关于阮成功的卷宗记载,他是今年被朔月教换魂。那么十年前,身为锦衣卫百户的他,根本没有理由对琇人下毒手。
究竟是谁指使锦衣卫灭了琇人满门?
根据被宋凝掐死的宫女所言,换皮之术有些年头,阮成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掌控一切。不过是替罪羊,奈何当时王提督一手遮天,利用职务之便掩盖过去。
由此可见,那人不仅与朔月教有所勾结,还在朝中有诸多势力。一旦归根究底,必然掀起万丈狂澜。
他指尖轻敲桌面,在陷入沉静的书房内响起,如转动的钟表,在关键时刻戛然而止。他看向李长乐,眼底顾虑一扫而光,语气透出一股坚厉:“祤宴山庄会潜入皇陵搜查,并对人证进行密切保护。你先按兵不动,切勿暴露意图,以免打草惊蛇,让对方有了应对之策。”
“臣,遵命。”
彦珩仍在沉思,李长乐也不再像往常那般逗留,而是依照脚本故事躬身退下,以免让系统起了疑心。
“慢着。”彦珩叫住了她,指向角落里堆积如山的物件,知晓她这人有贪财毛病,“把这堆废物全部带走。”
进来时未敢四处张望,没想到七夕他收揽的木雕皆在书房,根本没有拿去给自己买嫁妆。思及此处,李长乐心花怒放,喜笑颜开:“多谢太子爷赏赐!”
她躬身退下,找来推车,明目张胆推进了书房里。
在彦珩瞠目结舌的神情中,把木雕一件又一件装进去,嘴里时不时发出感慨:“发财了发财了,农民翻身做地主了!”
彦珩闻言失笑,脑海中有画面一闪而过,女子趴在案上酣睡,嘴里嘟囔类似语言,逐渐与她重叠一起。
他甩了甩头,突然暴躁拍桌,咬牙低斥:“快滚出去!”
李长乐吓得一个激灵,最后一块木雕掉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也没来得及捡,便急急忙忙推车出去。
她暗忖幸亏及时,以前的彦珩就是这般阴晴不定。
不过思及是脚本故事设定,彼此之间不能有感情,便也没什么怨言,以免暴露状态,让系统又生出惩罚。
傍晚时分,霞光流水般冲刷过乾清宫的红墙碧瓦。
起起伏伏的戏曲声,不断从里边传出。身穿女将戏服的姜玉颜,在殿中精神抖擞,皆入彦励漆黑明亮地眼眸中,他仿佛看到当年在北平时,女子英姿飒爽而来。
“一群狗奴才,谁敢拦老子,就犹如此人!”
刀光剑影,血溅满地,拦路的宦官死于剑下。
彦成项满身是血,疾步跨过门槛,惊得戏子们惊叫退让,乐声也戛然而止。姜玉颜回眸望去,长剑直劈而来,幸亏有点翠头面挡住一劫。她面露惊恐,掩袖躲到了柱子后方,不停躲闪醉酒的彦成项持剑砍人。
“唱唱唱,听听听!下完早朝你就在把戏子招进来,连我母妃没了孩子都不曾去探望,还在斋会上拨她颜面,到最后连她也保不住,这就是你赐予的‘恩宠’?!”
彦成项紫冠倾泻,越想越觉得气恼。他掀翻桌上酒水,喝退一众侍卫,却被彦励上前用力掴了一巴掌!
长剑应声落地。
他摔在地上,泪眼婆娑,扑到彦励脚下哀求:“父皇,我知道我天赋不高,小时不如大哥,大时不如三弟,可哪怕你给我一点点关爱表扬,我都愿意做最好的那个!”
他拽紧彦励的衣袂,从地上站起来,在他要挥开时抱住:“父皇,不要那样待母妃,我愿意好好听话!”
彦励听得心如刀绞,想要表达对爱子的宽慰解释,都卡在喉咙里,变成呼出的一口浊气。他挥手示意戏班子离开,狠心把爱子推开,怒目圆瞪:“狠心?朕长达半年忍耐,你母妃杀人陷害此类事件,已是传到了外城!”
他拽着彦成项到殿外,放眼望去:“皇家言行在世人眼中,你母妃到斋会上一闹,朕也沦为人间笑柄!”
皇城里灯火辉煌,放眼望不到边,看似令人心驰神往,却有高墙围住了阴暗肮脏。彦成项被风吹得清醒,“颜面那么重要,父皇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女人糊涂?”
没料到这话从他嘴里说出,彦成项有一瞬怔愣,忆起当初也是为了颜面,害得心爱之人含恨而终。
他看向比自己高的次子,终于肯跟他说出真心话:“朕这一生从来没有为了女人糊涂,从来没有为了谁。”
一直都为了自己能从沼泽中爬出来,登上高位。
彦成项正要反驳,见侍卫奔上玉结,叩拜上报:“冷宫走水,宋氏被困其中,微臣已经调集大批人手扑救!”
彦成项动心骇目,突然发现冷宫方向火光照亮夜幕,浓烟腾龙而上,顿时如淋大雨,再也顾不得什么。
他把挡路的侍卫踹到一旁,疾步下阶,奔向冷宫!
路上,正巧撞见了驭马赶往冷宫的李长乐。立马扯住她的手臂,借力腾空跃到马车,双手跃过她的手持住缰绳,不顾她的挣扎,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怒喝:“驾!”
寒风凛冽,刮得脸颊生疼,可不及箍住身子的双臂力道。一切都发生太快,李长乐原是接到指令要去灭火,才刚从东宫牵出备用马匹,就被彦成项拦路袭上。
耳后的呼吸灼人,比哒哒响的马蹄声还大。
越是逼近冷宫,越能感觉他止不住地发颤。
如巨兽张牙舞爪的火光,笼罩了整个冷宫,耳畔的呼吸也是一紧。李长乐看到攥紧缰绳的手青筋暴起,那易碎地啜泣此起彼伏,像极了无家可归的孩子。
他勒马停下,翻身跃到地面奔进冷宫。李长乐看到缰绳磨有血渍,感觉整个世界陷入嘈杂呼应声中,与杂乱来往的人群,形成如火如荼,紧张焦急的地狱。
她小心翼翼下马,接过宦官递来的水桶,奋力提了进去,被迎面扑来的热气烫得脸发红。只见火势乘风而狂,宋凝伫立殿中,一袭舞衣翩翩起舞,脸上笑靥动人。
彦成项面露惊恐,撕心裂肺叫着“母妃”,却被宦官亦如昨日扣住,不顾他的号啕大哭,往安全地带拖拽。
火势越来越大,人力已无法扑灭。
“舞转回红袖,歌愁敛翠钿,满堂开照耀,分座俨婵娟。”
其实宋凝的嗓音很是动听,吟唱起来,比戏子还要清冷凄凉。奈何君王不识人间凤凰,让岁月蒙尘,成了一只野鸡。
“凝儿!快出来,朕知道错了,你快出来!”
赶来的彦励老泪纵横,在下臣阻拦中,挥舞着双手要抓住她的丽影,那声声撕心裂肺喊叫,似惊雷一般,骇停了宋凝的舞姿。她抬袖一回首,目光携着一抹锐不可当的恨意。
“哈哈哈……好你个负心汉,只恨当初进宫摔了一跤任你扶起,不然也不会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阴影下!
彦励,我宋凝一世骄傲,皆是毁在了你的手里!”
又一根柱子轰然倒塌,半边房梁掩去她的身影。
只传来如以往那般尖锐如夜莺的喊叫:“你别在那里故作情深了,你就是恨我杀了孟玉颜,所以故意待我好,纵容我无法无天!你让全天下人用刀子对我!
彦励,你暗中打压宋家势力,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彦励,你疑心深重,怀疑孟玉颜跟那内臣有私情,是你的生性多疑害她心碎欲绝,我只是顺水推舟帮她解脱罢了!
什么重用嫡子,你就是拿他当……啊!”
支撑宫殿的房梁接二连三倒下。危险一瞬,一道身影披着湿被褥冲进滔天大火之中,撑住那根塌下来的横梁。
“你……你为什么要闯进来?”
李长乐大汗淋漓,隔着被褥都能感受到木头烧灼,周围大火如豺狼一般逼近,愈发猖獗来袭。对上宋凝震惊目光,她把人拽起来,视线扫视出口,发现路已经被残垣挡住。
“本宫不需要你救,本宫跟你的帐还没算完,今日要死也是死,正好拉个垫背的一起!李长乐,这是你自找的!”
李长乐用力推开柱子,拽着宋凝远离火势,扫视她惊魂未定的表情,凌厉说道:“我要是你,绝不会让人称心如意!一定会反其道而行,让姜玉颜计谋扑空!”
“你什么意思……咳咳,姜玉颜故意离间……咳咳!”
宋凝用力抓紧她的手,难以置信问,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火势越来越大,彦成项已经挣脱束缚奔了过来,隔着火墙一直走不进来。李长乐脸上蒙的湿布很快就要干,她没有犹豫,把湿被褥给了宋凝,忍受毒烟熏眼,把人推了过去!
奈何火势太大,毒烟太重,彦成项没能及时接住宋凝,使她从高阶之上滚下去。突然撞到围栏,破了额头晕过去。
身在火海里的李长乐无所畏惧,隔着火墙看向闻风赶来的姜玉颜,与其遥望相对,脸上绽开一抹怡然自得地笑。
她之所以放其一条生路,就是存有疑心,为了弄明白朔月教给姜玉颜换皮所要求的条件是什么。而今总算恍然大悟,并非引皇室贵族入梨园,而是让宋氏母子粉身碎骨。
又一根房梁塌下来,正要对李长乐时,一道身影从后方窜出来,把她箍在怀里迅速躲闪。耳畔传来气急败坏地低吼:“李长乐,你功夫不见长进,逞能的本事倒是与时俱进!”
她窝在彦珩怀里不敢动弹,直到被他用内力震出一条生路,成功救出了火海,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浑身发颤。
她看向彦珩被烧坏的衣物,肩头露出血淋淋一块,吓得扑进他怀里号啕大哭:“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会乖乖听话。”
彦珩气焰消去,无奈捏她的脸颊:“别在这丢人现眼。”
他们在内臣的搀扶下离开,殊不知远处高楼,有一个戴着兔子面具,身穿黑斗篷的男子,用千里镜看得一清二楚。
火势持续到了天明,烧得片甲不留。
宋凝醒来时神志不清,已经认不出彦成项,见了人就张牙舞爪驱赶,抱着那箱陈旧的玩具不放,还要躲到里边去。
彦励过来看了几次,都吓得她精神紧绷,操起物件就是一顿乱砸。破碎的瓷片划伤他的手,也让他心生不忍,免去了罪责,允许她以后跟随彦成项居住。
此事在宫中闹得人尽皆知,谏臣们也不再多语。
没有人愿意再去追究疯子的罪责。
彦成项到膳房拿药,在经过拐角时,看到司宫把一枚钗子交给宫女,叮嘱道:“将这八宝钗销毁,切勿让项亲王知晓里边装有零陵香。要是他知道那是今上所赐,害得娘娘没了孩子,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
“奴婢明白,一定妥善处理。”
待她们经过花圃时,彦成项迅速躲起来,敛起一贯吊儿郎当的神态,折断了脚边的小雏菊,眼底流露出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