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约寅时出东宫，天还灰蒙蒙亮。
“哥哥别走，这里没了你日子不好过，都没人给我们撑腰了。万一绿茶又回来怎么办？”
周宽宏一路追来，抱着李长乐的大腿不肯放，惹得扫地的宫女热泪沾巾，也纷纷过去相送。
她掰开周宽宏的手，扫了眼途径宫门的内臣，耳根发烫，无奈安抚道：“如果被欺负了，就到亲王府找我。不论受了什么样的委屈，只要你一说，我就杀过去为你撑腰。”
“哥哥没骗我？”
周宽宏含泪谆问，试图从她脸上找出蛛丝马迹。
送行的宫女顾及礼仪，纷纷翘首以待。
李长乐一扫几十人，打心底高兴被他们信赖。她搀扶周宽宏起身，轻拍他的手背说：“就像在北平世子府一样，不论是遇到粮仓大使还是谁，我都会义无反顾为你们出头。但前提是你们中规中矩不惹事儿。”
猝不及防，被高出一个头的周宽宏拥入怀中，只听他用细如蚊蚁地声音说：“哥哥，我观察过了，钟姑娘耳后有一道烙印，刺了一朵白莲花，看不出朔月教印记。”
原来的钟昔微令人敬佩，在皇城事变时与彦珩互换身份瞒天过海。一个攻进朔月教内部，一个应对扮作李长乐模样的朔月教之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才能打开城门让南平郡王的援兵进入，平复了一场危机。
奈何事出意外，钟昔微在混乱中遭遇劫持。
而今救回来的是个“鸠占鹊巢”的上官婉儿。
听闻钟昔微在朔月教里遭到非人对待，被挑断了手脚筋，再也使不出武功，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意气风发，策马奔腾。
当真成了普普通通的钟姑娘。
“这件事不要告诉太子爷，他跟钟姑娘是知己之交，当初宁可跟我赴死也不愿辜负这般情谊，想必在他心里占有很重要的位置。”
李长乐轻推开他，注视高了一个头的小弟，弹向他的额头，用彼此能听到的音量说：“憨子，太子爷这一生都太骄傲了，要是知道钟姑娘因他而死，一定会被挫伤。
上官婉儿对太子爷执念深重，朔月教抓住了这个特点，才让她占据了钟姑娘的躯壳。而今她背后有钟家军撑腰，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难道就这样纵容猴子当霸王了？”周宽宏惊问道。
李长乐又弹了一记，软笑：“你看我怕她么？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一个钟姑娘，而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东宫暂且交给你了，我相信你可以打理好一切。”
将她的嘱托印在心底，周宽宏保证道：“哥哥放心，我一定帮你挡住绿茶，守住高地，等你两个月后凯旋归来！”
与东宫的人拜别后，李长乐行在甬路上，看向高筑的红墙，又忆起坠楼死去的邬哲，豁然明白了他的话。
“中贵人，我们的人跟爱都太残缺，一旦窥视本该美好的事物，就等于亲手摧毁对方。”
如果克制不住内心的欢喜，将会索要越来越多，到时候不仅自我吞噬，还会殃及心爱之人。
“等我，等我有了昂首挺胸的实力。”
再去想要的一切——包括你，彦珩。
李长乐出神想着，目光落在树叶泛黄飘落的梅树上，只觉光阴似箭。犹记初来代国，也曾看到极其娇艳的梅花。
突然撞进一个结实怀抱，她抬首望去，是温润如玉的彦洵。他眼睑扫有浅淡黑影，看起来睡得不怎么好。
“长乐起这么早，一定饿坏了吧？”
面对他的询问，李长乐忆起睡在书桌上，身上披着彦珩的外氅，心生愧疚，躬身作揖道：“对不起，我食言了。”
彦洵脸上始终挂着浅笑，托她起身：“长乐不必道歉，以后也不要说‘对不起’这三个字，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
他的话如春风拂过心田，有百草盎然生长。
李长乐刚要脱口而出，又硬生生咽了下去，伸出小指要拉勾：“一言为定。”
彦洵不顾旁人眼光，勾上了她的小指，拇指与她轻触在一起，笑达眼底，嘴角微扬：“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两人相视一笑，就像许久未见得朋友一样，有种难言的默契，没有一前一后的主仆分明，而是并肩而立。
“长乐有腰伤不宜劳累，我在园里做了一个秋千，选了一个宫女入府，到时候她可以陪你说说话，聊聊天。”
听及此话，李长乐东张西望，凑近掩嘴低说：“洵亲王这么明目张胆宠我真的好吗？我可是一个内臣，不是亲王府的女主人，要是被旁人知晓，岂不惹人闲话？”
你也可以成为亲王府的女主人。
彦洵脑海中闪过这个想法，侧首看她小心翼翼地样子，帮她扶正了礼帽，举止自然，笑容浅淡：“我在意的人，值得这世间最好的。无论旁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关紧要。”
没想到洵亲王如此知恩图报，救了他一命就要把世间最好的给我，还如此平易近人，实在太迷人了。难怪那些名门贵族的女子，成日趴在门外观望。
要换作彦珩，恐怕连紫禁城都进不去。
还容易变成空气，遭受他的视若无睹。
思及此处，李长乐对他的好感递进几分，眉眼弯弯：“洵亲王是我见过在这座城里，活得最洒脱自在的人。”
“也不全然，有时候也力不从心。”
经过横出柳树的小径，彦洵抬手揽住她的肩膀，大袖挡住刮过的枝叶，自然而然放下，柔声道：“秋季的柳枝繁盛，稍晚几日修剪，就能挡住了去路。”
“外有红杏出墙，内有柳枝拦路，我的人生不容易呀。”
李长乐往他那边凑去，避过横出的柳枝，摇头叹道。
“长乐不像是会相信天命的人。”
彦洵示意府门外的守卫无须行礼，带她到后殿用膳。
侍立一旁的宫女心领神会，把膳食端上桌。
“酒炙肚肱、麻辣卤兔、金丝肚羹、炒蟹……”
李长乐目光所到之处，皆是惦记已久的招牌菜，奈何当初囊中羞涩，只能在食店里点最便宜的面条当作午膳。
她悄然咽下唾沫，总觉得无事献殷勤。
“长乐不必惊讶，我至从吃了曹家店的美味，便一直念念不忘。而今正巧你要来府中，刚好可以一起品尝小食。”
往她碗里夹了一块兔肉，彦洵面不改色道：“这是上次你念念不忘的麻辣卤味兔肉，不知道做得合不合心意。”
洵亲王对我实在太好了，都差点把亲王府送给我了。
李长乐在心里感叹，夹起色泽红亮的兔肉，送进嘴里只觉穿梭时空，回到了原来的世界。一时鼻尖泛酸，怔愣住了。
“长乐怎么了，难道是兔肉不合胃口？”
见她这般模样，彦洵把手凑到她嘴边，歉意道：“是我研究不到位。长乐不如换小食店做的金丝肚腩吧？”
李长乐怅然若失，看向面露担忧的彦洵，摇头晃脑，心满意足地吃了下去，对他粲然一笑：“是洵亲王手艺太好了，令我一个女子都自愧不如……”
话到一半，她才意识到毫无防备说出了身份。
彦洵眼底含笑，擦拭她嘴边的油渍：“长乐放心，亲王府人不多，但都是精挑细选的宫人。没有人会听不该听的话。”
李长乐不置可否，硬着头皮点了点头，耳根微红，埋头一言不发吃东西，筷子所到之处风卷残云。
彦洵看在眼里，笑意更深，也不会故意找话题再度尴尬。见她夹了螃蟹无从下口，便当着她的面夹了一只螃蟹，用剪刀把脚蟹剪掉。
感受到观察的目光，彦洵不疾不徐用腰圆锤敲打蟹壳，让她有样学样，再食去周围的肉，把内脏挖掉，留出蟹黄和蟹膏。
蟹肉入口，鲜嫩多汁，李长乐吃得身心舒爽，下意识摇头晃脑像个心满意足的孩子，心想：古时的螃蟹真好，没有受到污染也没有添加剂，饱满多汁，又香又嫩。
彦洵举止斯文，瞧见她嘴边的油渍，默默伸出锦帕拭去，无法破坏她愉快的心情。可再这么适应男子身份下去，要是哪一天恢复女儿身，怕是要被送往女德舍。
他用长签捅出蟹肉，夹到了李长乐的碗里，怜惜问：“听说长乐在大哥那里处处受限，还被克扣俸禄，每日伙食……”
在东宫自然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哪还用看人脸色。
但不能让外界知晓此事，便只能委屈彦珩了。
李长乐没有正面回答，假装没有听到。
“长乐有没有想过，从此住在亲王府？”
那日朔月教暴乱，彦洵在东街等到了天亮，若不是护城军透露消息，他还不知道民宿区发生爆炸，李长乐也在其中。
护城军把他们挖出废墟时，她用单薄的身子护住了彦珩，整个人昏迷不醒，身上多处划伤骨折，血浸染了布衣。
那一刻，他发现内心的妒忌如野草疯长。
“长乐，倘若有一个人欢喜你，你当如何？”
听及此话，李长乐差点噎到，下意识望去，跌进了一泓秋水般地眸子里，温柔而又有力，却一点点冰凉。
她灵机一动，操起酒壶倒了一杯酒，跪到地上奉酒向天，慷慨激昂说：“既然洵亲王执意要向我表达同袍之情，那择日不如撞日，就在这里拜把子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