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寅时回京,奈何盛情难却,便只能留下用膳。
彦励退散下人,趁机询问:“今上可有什么指示?”
身穿绯色常服,补子绣有蟒服的宦官喝下一碗粥,似料到他会问一般,徐徐回道:“今上器重王世子,听闻他遇刺特命臣来此探望,除了送些珍稀之物外,该对亲王府的关怀,也都在昨日的谈笑风生中了。”
他答得滴水不漏,让彦励不好意思追问。
正当气氛凝固,彦珩的出现给了他机会。
“适才为父还跟督公打赌,谁猜对是谁先来正厅,谁就吃了这汤包。没想到第一个到达的,居然是珩儿。”
“那究竟是爹爹猜对,还是督公赌赢了?”
彦珩走到檀木桌旁,拱手作揖,嘘寒问暖:“爹爹昨夜睡得可好,改良的裘被用着可还习惯?”
“睡得很是安稳,那里边添加了一些睡草吧?有养心安神作用,而且还意外的保暖。”彦励津津乐道,招呼他快坐下,又对王提督说:“路上天寒地冻,督公要不要拿些回去?”
“恭敬不如从命,臣就厚脸皮收下了。”王提督夹起汤包,底下用勺子兜住,送到嘴里吸溜一口,对于汤包的味道很是满意。待食完几个汤包,才挥手示意亲信递上东西。
彦家父子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卷黄锦,欲要离座接旨,却被王提督制止了,“此为密信,亲王府除你二人以外,切勿再让第三个人知晓。”
交到彦励手中,他披上外裘出了亲王府。
事先得到指示的李长乐候在门外,见到来人立马认出了是司礼监掌心兼东厂提督,忙朝他躬身长揖。
登上轿子的王提督并未理会,只是在走的时候,忽然掀帘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李长乐抬首望去,有须臾错愕,但很快敛住脸上惊喜的神情,恭敬回道:“启禀督公,臣叫李长乐。”
东厂提督在代国无名有权,能穿上蟒服,必然是皇上特别允许的。可代国规定宦官不能从政,这难道也是刘总管口中为数不多的破例?
正当她沉浸在宦官仕途中,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首望去,正对上彦成项露骨打量,顿觉寒毛竖起,忙往边上一站。
“你是大哥的贴身内臣,不进去难道要站在这里发呆?”彦成项欲要揽住她的肩膀,却被旋身躲开,手僵持在半空中一会儿,舔了舔牙齿,脸上的坏笑一览无余。
使者走后,正厅里头一次聚集了彦家的人,李长乐也是第一次知道,珩亲王除了宋次妃以外,还有四个上得了桌面的妾侍,以及两个素未蒙面的一儿一女。
她在边上倍受煎熬,闻着香气扑鼻的早膳饥肠辘辘,又想到在古灵池看到的春色,胃里翻江倒海,难受极了。只能忽略游移身上的目光,垂视大理石铺成的地板。
“叫……李长乐是吧?给我再打碗粥。”
闻声望去,正是纠缠不休的彦成项。
饭桌上的生脸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用膳,一家子其乐融融,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内臣的不适。
李长乐紧盯彦珩的后背,脚底跟灌了铅似的,移不开半步。
“聋了吗!老子命令你再打碗粥!”彦成项突然起身喝道。
彦家的人都望了过来,李长乐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
“怎么府里还有如此不听讲的下臣?”宋次妃眼神犀利,故意装作才看到她,耸肩嗤笑道:“看服饰好像是王世子的内侍。”
“那又怎么样,都是一家人,难不成一个低贱的下臣还配跟一个主子做比较?不就打碗饭吗,不听话就让他滚出府邸。”
“呵,这不是便宜了他吗?不如拉下去杖责五十。”
三个女人一台戏,逼得彦励也抬眼望来。
李长乐大汗淋漓,攥紧了袖中拳头,移步接过彦成项手中的碗,突然腰和手心都被他捏了一下,引得饭桌上的妾侍偷笑。
她端着瓷碗的手抖了抖,忍住满腔羞愤去打饭,却在经过彦珩身旁时摔了一跤,碗一下子从手中飞出。
只听到他说:“世子府的内侍,还轮不到几个外人指手画脚。既然做不了粗活的活,就回去做本职工作,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臣……臣领命。”
李长乐疾步而出,待离远些,撒开腿边跑边哭。
途中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她未来得及看清,只道了声“对不起”,便躲进了花园的假山后边,挨着冰冷地石壁滑落坐地。
“等我完成了任务,就回到那个众生平等的时代去。”
“世界从未平等,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来诠释尊卑。”
李长乐抬首望去,竟是尚服局的姜司衣。
她把伞举到李长乐的头顶,蹲身平视,柔声说:“中贵人一向乐观积极,不会是遭受一点羞辱挫折就掉眼泪的人。想必这一次,是遇到了棘手的麻烦吧?”
一颗晶莹地泪珠从眼角滚落。
李长乐闷声说:“路上踩到了狗屎,粘在鞋底甩都甩不掉。”
没料到她口出污秽,姜司衣目瞪口呆。半晌,大悟失笑道:“既然鞋底粘了腌臜之物,又洗不掉的话,不如把鞋扔了吧。”
想起彦珩,李长乐皱了皱眉:“不能扔掉鞋子,走路会刺脚。”’
“换一双鞋,就不会刺脚啦?”姜司衣递去一条帕子,笑得温柔:“中贵人要面对的是刺脚的荆棘,而非一双穿久了的鞋子。如果能够换掉,以另外一种方式摆脱的话,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依照目前情况来看,彦家这辈子都不可能出北平,基本就是与皇位无缘了,所以不需要阻止彦珩君临天下。但她得想方设法取了彦珩的狗命,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可如今问题是,沾了彦成项这颗狗屎,惹了一身骚,她要如何在摧残彦珩这双烂鞋的同时,找到另一双干净又舒适的新鞋?而且还能防止狗屎再沾一遍?
这府里还有谁的权利,压得过彦成项的?
李长乐脑海中浮现彦励那张老脸,打了一个寒颤,暗想自己实在做不了男宠,更受不了在一个老男人身下承欢。
她擦掉眼泪,认命道:“算了,我还是想办法擦去吧。”
知道她想通了,姜司衣笑了笑,说正事:“外氅已经缝好了,基本看不出撕裂后的痕迹。你托我打听的事情也有了线索。
冬至寅时前,尚服局送衣物的是李司衣,她那日吃坏肚子,路上恰遇一个内臣,是他帮忙送往世子府和西厢房。”
彦珩的居府只留亲信,但凡其他人进去都要进行登记。如今问题在于西厢房查无可查,一时间整个调查陷入了僵局,根本无法展开。
李长乐眉头微蹙,为难道:“这不太好分辨,还有劳姐姐问问李司衣,能否把那个内臣的特征想清楚些,不然这大海捞针似的,实在找不着人。”
姜司颔首,扶她起身,柔声宽慰道:“先回去吧,不准再哭鼻子哦。”
李长乐破涕而笑,冲她做了个鬼脸,却在转身之际,如脸谱一般转变,只余冷意。
是夜,狂风拍打窗户,踹得门哐哐直响。
冷雨从门缝钻进来,晃动的灯笼将猫影照得格外庞大,一下子盖住了光,只见它化成一个佝偻老人,布满皱褶老人斑的手,三长一短拍门扉。
“叩叩叩,叩……”
李长乐猛地睁开眼,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根银针,赤脚走到了门后边,倏然看到一根熏香从门缝钻进来,立马用袖子捂住鼻子。
门闩咔地一声,被人挑开了。
她躲在门后屏息凝神,看到老人拄着拐杖走进来,身板挺直,三两步到达床边,对着拢起的被子桀桀笑,声音一点都不苍老。
“主人让我问你,当天为什么没有动手?”
闪电划过夜空,只见老人握住柄端,抽出一把细长的剑往被子刺去。与此同时,李长乐拔腿就跑,只觉身后的拐杖声不绝于耳,疑似步步紧逼,如索命的二胡一般磨人摧耳。
她拼了命地往世子府的方向跑。
徒然见到一人在雨中撑伞而来,绯袍夺目绚丽,便一股脑冲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际,打颤道:“世子爷……救我。”
“李长乐,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彦珩并未挣开她,目视西厢房的方向,隔着雨帘看到起起落落的灯笼,眼底掠过一抹了然,按住她的后脑勺,语气毫无波澜:“可是撞见什么东西了?”
李长乐惊魂未定,抬起头看他,眼睛红得跟只兔子似的,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落魄处境。
“轰隆!”
雷鸣轰响,紫电碾过夜空,倾盆大雨在风中飘摇。她一个哆嗦,又埋进了彦珩的怀里。
“我……我怕打雷。”
他微一扬眉,薄唇启齿:“搬进世子府。”
李长乐求之不得,也忘了白日里挨他绊倒的一跤,连连点头:“搬进世子府,一定要搬进世子府。我一刻也不想待在那里了,下雨天打雷老可怕了,还有妖魔鬼怪在里边。”
“以后要好好听话,切勿再有别的心思。”
“我一定听话,我会乖乖听话的,以后再也不莽撞乱来了,还请世子爷一定要罩我。”
彦珩扣紧她的手腕,看了眼惨兮兮的模样,伞不自觉往她那边偏去,左膀已经湿透。
扬起的嘴角,噙满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