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难得见你熟睡，不便打搅就把甜食放置桌上了。先盥洗罢，食了早膳才能尝。”
李长乐白日里力气同寻常男子无异，把彦珩抱到轮椅上，瞧见他难以移开的视线，便用手扳过他的脸直视前方的镜子。宫女用栉子梳发，绾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发式，使他一如既往俊朗。
少了往日的飘逸，多了几分凛冽精神气。
她扶起彦珩起身，眼神示意宫女在后边推车，带他做康复训练，先练习行走，从寝殿走向后寝。
“你现在需要人搀扶，否则欲速则不达。”
彦珩大清早脸色冷淡，不断拂开她的手，执意一个人扶墙摇摇晃晃走，坚持不碰她半边衣袖。似赌气一般，语气不善：“你的手太脏了。”
“哪有，我每天都有净手的好吗？”李长乐掏出干净锦帕擦拭，纤纤玉手在他面前晃，以证毫无污垢：“你还在生我的气呀？我又不喜欢女子，那日也是想让阮毅琛入套，才出此下策。何况，我都已经洗了几十遍，你就让我碰碰你好吗？”
彦珩置若罔闻，明明腿脚不利索，扶着墙面久久才出几步，甚至险些摔倒，都不愿靠向她。冷哼一声，闷气把脸别过一边，故作嫌恶：“别用你的嘴对着我，一股庸脂俗粉味，实在污染空气。”
如此明显的针对，李长乐再迟钝也知是陈年老醋发酵了，熏得整个东宫都是一股酸味。她垂首敛笑，心花怒放，可顾及他的颜面，仍是哄：“那两人互相倾心，我不过是利用一些小伎俩撮合罢了。何况，她也是无心之过，那日不过是无意间碰到，压根就没有什么跨越性别的亲昵之举。
你别听蛊师告的状，这摆明了就是妒忌。”
想来当初小月的深情几许，他仍是耿耿于怀，不过碍于面子故作大方，从不曾表露出来罢了。
双腿仅恢复一些知觉，走起来还有阵阵无力感，彦珩挪步半个时辰，也不过才从门槛处下到第一层阶梯。他累得满头大汗，从未有过这种羞耻无力感，在细子过来时放弃挣扎，往李长乐身上靠去。不巧垂首间，嘴唇擦过她的锁骨。
女子独有的浅淡体香，随着岁月逐渐增长。
他下巴抵在李长乐肩头微喘，灼热地气息喷薄耳垂，哑声说：“皇爷爷的随身佩，找到了？”
李长乐接过宫女递来的裘氅，披到他身上，把他抱到了轮椅上，俯首故作整理衣衫，低声汇报：“是，考虑到周大爷所在之地太远，容易给他们招来杀生之祸，已经通过蛊师跟金宝约定时间。届时伪装一下，便能出宫见真相。”
终归是等来这一天，分明答案显而易见，却又要等真相一槌定音时，才能够真正面对。
忆起那日生父来到殿中探望，所表现的慈父形象，以及语言透露出重建祤宴山庄的意思。彦珩，竟忘了手中有暖炉，一个倾斜，使得迸溅出来的火星烧灼手背，才后知后觉回过神。
白皙的手背红了。
将彦珩行走失败看在眼里的细子躬身作揖，手里持有一卷密帛，略有避嫌地瞥了他一眼，才不按照规矩念了，直接交到了李长乐手中。
她揣进袖兜里，也不作多余解释。
后殿里热气腾腾，今日食烤羊肉、鹅肫掌、羊肉包，还有生炒肉跟混酒，主要有御寒作用。
铁板上撒了孜然的烤羊肉很是鲜美，彦珩用短刀分割几块放入李长乐的面前碟子里，肉呈七分熟，味道很好。对上她吃惊的神情，凝眉问道：“怎么，得了便宜反而挑三拣四？”
李长乐夹起一块品尝，竟觉鲜美多汁，且辣味适中，忍不住摇头晃脑，赞不绝口：“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一直以为你除了打架什么都不会做……咳，我的意思是，你在边疆有一手烤肉技术，可以开个烧烤摊……哈哈哈，我就是想夸你。”
彦珩颇为嫌弃她的话，自顾自倒了一蛊混酒，喝下去浑身发暖，驱走不少寒冷。见她吃得津津有味，目光掠过宽袖，似不经意问：“若没猜错，是让你尽快就职，从东宫搬出去的旨意。”
一语戳中心事。
推迟了两个月半，莫说东厂需要管理，就是御书房的章疏也需要李长乐去盖章审理。如此一来，必会接触朝中诸多机密，疑心深重的彦励自然不会允许她还留在东宫，而是去往直廊居住。
那个曾经向往过的独立住所。
她如同嚼蜡，感觉香喷喷的羊肉不是滋味。
“近来听闻祤宴山庄汇报，文武百官皆奏章疏，请求今上另立太子，是他排除万难，留我颜面。可如今想来，是你跟他谈了条件。”
彦珩运筹帷幄，怎会不知生父城府多深，无疑是趁热打铁，将她从身边挖走，好为己所用。他擦拭双手，指尖挑起李长乐的下巴，眸光黯沉，薄唇启齿道：“李长乐，看着我，说实话。”
捕捉到受伤神情，李长乐便知骄傲如他，不愿被人牵着鼻子走，更不想以一个女子换得周全。可唯有此法，才能让他东山再起，便硬着头皮说：“你猜错了。我是见过密室里不成人样的宦官，才想要成为人上人，想要改变他们的生活处境。”
但这仅仅是一部分，最大原因还是心上人。
难以启齿的关怀，在彼此之间涌动，像是有什么东西破碎，什么东西缝合，互相交融在一起。
听过她的豪言壮语，彦珩确实因此心生芥蒂，一口饮下蛊中混酒，眼底布满血丝，艰难说道：“李长乐，你现在踩得我心口很疼。”
此话一出，李长乐心海翻涌，泪水在眼眶里兜转，竟不受控制落下。她一下子就服软了，见这般委屈巴巴的样子，哪里还忍心伤害。
便全盘托出，离位到他面前，俯身抱住了他，用极细软地语气说：“我亲爱的太子殿下，请相信我，这城里的风云，我会帮你搅得清明水净。所有的阴暗肮脏，都让他们浮出水面。”
这便是他起初欣赏的缘由。
自小驰骋沙场的皇太子，有朝一日变成轮椅上的废材，又暴露出祤宴山庄的存在，无不让人起疑心与朔月教的关联。这一桩罪压下来，大理寺即使调查清楚，今上也不会公之于众。
为了削减太子党，今上可谓费尽心机。
彦珩知晓她的顾虑，接近彦励取得朝中状况，何止成为了他的一双腿，还是一双锐利辩忠奸的眼。倘若有风吹草动，她实行汇报，他布下天罗地网，这城里的风云，便能携手搅弄。
即可明哲保身，又能借着表面事故掩去目的，当真是个极其聪慧，堪比男儿血性的女子。
“好，我再次相信你。倘若你敢做出任何背叛我的事，犹同当初警告，粉身碎骨，绝不留情。”
门扉传来轻磕声，那是守卫提醒外人接近。他们默契分开，后殿只余烤肉的“噼啪”声作响。
袅袅白烟，从窗口飘出，卷向了午时的天。
“太子殿下，您的点心已经热好了。”
“进来罢。”
李长乐起身打开门扉，接过宫女传来的两个食盒，掌心多了一块锦帕。她看向笑而不语，裣袵退下的宫女，微一颔首，再次关上门。
她放到桌上，生怕这厮胡思乱想，便当着面端看，只见上边绣有：戍时三刻，事关太子。
“姜玉颜为朔月教之人，善戏刺绣，翠鸟并非她养，而是姨娘……王昔音。”彦珩对这个安插在宫中的眼线了如指掌，看向那块锦帕，问：“她跟你提供什么线索？要杀宋氏母子的缘由？”
宋凝大费周章的目的，是为了创造出另一个人。这句话每当忆起，都会浮现彦洵温柔笑靥。
李长乐几乎是下意识维护偏袒，大抵是不愿相信这般身世可怜，心地善良，温柔如水的男子是残忍无比的朔月教之人。她竭力平复情绪，取出食盒里的甜食，往他嘴里喂了一颗香糖果子。
“她是跟王昔音做了交换条件，以换魂获取权贵。昨日，我带着她给的金钥匙去教坊第一部，看到邓浪身边有了大肚妻子，应是过得很好。”
李长乐面色如常，平静阐述，将酥蜜食、澄砂团子、香糖果子、蜜煎雕花挨个送入彦珩嘴中，满心期许问：“哪一样更好食？”
这段时日，她变着花样从外城内城买不同甜食投喂，把彦珩喂得大腿长肉，比起以前有了福相。他食了几块，别过脸去说：“李长乐，你这般作法有些卑劣，无疑是在拖垮我的颜值，试图将我变得丑陋，从而占为己有。”
一语戳中心思。
李长乐不甚在意，歪头笑盈盈看他，故作神秘招手示意他靠近，语气藏有一丝窃喜说：“你这就低估我了。其实，里边还藏有能令人春心荡漾。难以自持的药物。一经食下，干柴烈火……嘿嘿。”
没料到傻狍子为了完成神的旨意无所不及。彦珩酒后微醺，耳根发烫发红，身子也是接近燥热，颇为鄙夷瞪她，用手捏住她的脸颊，一口咬上嘟起的金鱼嘴，令她吃痛惊呼。
“你非要用这么卑劣的手段逼我就范？”
“这怎么叫卑劣？少年郎，你这话说的就不中听了。”李长乐推开他，耸肩故作无赖样，翘着二郎腿欣赏他醉眼迷离的神态，分明没有在甜食下药，却知这混酒易醉。她眼珠子滴溜溜转，开始循循善诱：“这就叫礼尚往来。大狮子，你想不想种草莓呀，秋天最适合暖被窝种草莓了。”
听这痞里痞气的话语，彦珩颇为熟悉，暗忖这厮倒是有样学样，将自己之前对她的诸多调戏悟了个明白。现下举一反三，确实“礼尚往来”。
“酒后乱性，怎可当真？你几两肉，不明白？”
好一个精准打击，倒是愈发熟练戳人痛处。若是到了夜里恢复女儿身，她立马生米煮成熟饭，让他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李长乐扑到他身上，抬起他的下巴一口咬住，眉眼含笑，逐步吻上他的唇，反击道：“你十八岁，我十六岁，四舍五入也算成年了。现下到了丰收季节，自然要做些滚瓜烂熟的事儿。”
“李长乐，成语不是这样用的。”
软香扑怀，尽显娇憨之态。彦珩忍住欲要嘲笑她演技不入流的冲动，迅速揽住她的腰，使得彼此贴在一起，挑眉故作惊讶：“李长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趁我病……”
“趁你病，要你处。”
李长乐其实很是紧张，本就要调戏他一番，怎敢在这种情况下对他动真格。万一弄坏了身子，或是伤及腿，可是一辈子要愧疚的。她连坐腿的姿势，都是微微悬空，双手撑着扶手故作野性。
在双方抗衡，面颊就要贴近时，敲门声不合时宜响起，又似乎恰到好处，让双方从容分开。
“太子殿下，腊八时节，宫内举行家宴，已经下了帖子邀请，可要备马准备一趟？”
是了，腊月皇室游街，将会举行一次元宵节赏月活动的预演，这一带灯火辉煌，暗藏危机。
难怪姜玉颜会邀约相会，原是若有所指，给李长乐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前去护住彦珩。那里，又将会上演一场暗流汹涌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