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老臣多日观察,太子殿下目前情况严峻,即使要做康复治疗,也得半生才有可能站起来。而且他心病药石无医,往后恐怕连剑都……”
听及东宫现状,彦励心情格外沉重复杂,垂首盯视章疏上“换太子”的谏言,蓦然忆起李长乐那日所说的话,犹茫刺目,便将视线移到了钟太医身上。
“太子……可有提及朕?”
“不曾。太子殿下至重伤以来,少言寡语,蜗居于一方寝殿,躺在床榻上多数休酣。”忆起醒来后脸色煞白,意识到无法站立的皇太子,钟太医清楚记得,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就像干枯地野草。
本以为会枯萎,却还是奇迹般苟活过来。
他思量片刻,斟酌说:“不过,臣偶尔听到太子殿下在梦中唤孟夫人,许是念极了皇上又不肯言说。”
彦励心中骤痛,念及死去亡妻,感觉自己丑陋得无处遁形,竟时隔三年又再次伤害了嫡子。他用手撑住额头,一时亏欠到红了眼眶。
“朕知道了,退下罢。”
钟太医不肯走,倏然跪立在地,俯首一拜:“臣年事已高,老眼昏花,已是看不得医书医不了人,还望皇上准许臣告老还乡,好好度过晚年。”
又一名涉及要事的下臣要离开。
彦励故作犹豫,思量片刻,才挥手示意退下:“朕准了,其余后事由太医院处理,该给的,一分不会少。”
钟太医如释重负,高呼:“多谢皇上恩准!”
人走后,清冷的御书房檀香萦绕,朦胧了攀上皱纹地脸。彦励双手撑桌面起身,从书架的暗格处取出一幅画,铺开发现皆是破洞,曾与亡妻坐立一起的画像坏了,纸屑连着墨水一起褪去。
他面露惊慌,用袖子拍去爬动的蚂蚁,却为时已晚,那张在记忆中逐渐模糊的脸,变得更为模糊了。
“皇上,国子监裴监丞求见!”
国子监守着黄册库与祭堂多年,而今深夜入紫禁城来报,定是有要事叨扰。彦励心中大感不妙,忙让人进来,见其灰头土脸,浑身都是灰尘。
“皇上……半个时辰前风云骤变,降下一道天雷将……将孟夫人的祭堂劈成两半,就连那雕像也……破碎在废墟里了。”
彦励手里画像掉落,老泪纵横,起身疾步向外奔去,那随身的宦官传令下去备马,接送他到瀛洲湖。
夜深了,风翻得更为凛冽,如刀子刮过脸颊。
彦励踏上孤岛,便顾不得什么搀扶狂奔而入,头上的金冠险些晃下来。待见坍塌成废墟的祭堂,甩开内臣阻拦扑过去,翻开一块石头,看到了亡妻破碎的脸,颤巍巍伸手过去,用手轻轻拂去尘埃。
“以前我恼你待我淡薄,不似别的侍妾那般热情,总想使你吃醋,使你发怒,使你大吵大闹。”
彦励把碎片抱入怀,老泪纵横,如鲠在喉,颤声说:“如今你真的恨我,连死也不愿给我留下一样。我是不是做错了,可要不是那孩子,你身子骨怎么会变得虚弱……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孟玉颜依旧那么倔强骄傲,连死都不肯留下一物,所以才会让他患了一种入骨相思的病。他越是想她,就越是容易忘记她的模样。
而今什么都毁了,他该如何是好?
彦励茫然环视整片废墟,蓦然忆起宫里还有画师,便抱着还有面容的碎片起身,对身后劝阻的监丞说:“快,快派人去请画师千面扇过来!朕要他将玉颜的面貌画出来,他就一定能够画出来!”
监丞面露难色:“皇上,千面扇去年就已经封笔,且,且消失在江湖上将近一年,无人见过……”
“朕的天下,朕要他出现就得出现,即便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彦励失控怒吼,做势要去找,却踉跄往前摔去,手里的“脸”碎片抛过半空,摔在地上成块。
在场所有人跪地不敢动,只听有人惊呼“皇上晕倒了”,纷纷簇拥上前,手忙脚乱把人带上船。
彦励迷迷糊糊中,像垂死挣扎一般揪住监丞的衣袖不放,从喉咙里发出哀声:“如何寻得?”
监丞答:“他每年都会到祤宴山庄比试画技,不过可能要到过年后才会……”
祤宴山庄,是嫡子经营的休闲山庄,锦衣卫前去查看并未发现异常,却被疑心深重的他烧成灰烬。彦励翻了个白眼,气得发抖,不慎昏了过去。
芦苇荡内,站立船头,披着黑色斗篷,戴着兔子面具的男子薄唇紧抿,琉璃般地眸子里浮现寒意。
东宫。
寒风阵阵吹,门扉咣咣响,尽管窗户紧闭,也是寒气袭人。李长乐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身上盖着被褥还觉冷,便把头缩进被子里,结果一不小心放了个屁。
她默默把脸探出来,呼吸一口寒气感觉还是新鲜空气好,却未料到被褥里的“暖气”钻了出来,被熏得赤脚落地,打开窗通风。
顿时冷得瑟瑟发抖,牙齿上下打架,只想拥有炭火温暖一下,可隔壁就是彦珩在寝殿。她披上外氅,蹑手蹑脚到隔壁门前,抬手犹豫要不要敲门,又碍于男女有别不能趁人之危,便抱肩折返回去。
“傻狍子,我口渴。”隔壁传来轻唤。
她趿鞋过去,用背掩住门,扫了眼开了一点缝隙的窗,和床榻边烧得滚烫地炭火,凑过去暖了暖身子。
她用手背触及温酒壶,发现里边的水还是暖的,便倒了一杯到床畔,“还有什么需要我照顾的?”
背后真温暖,让她缓慢流淌的血液也加快了。
“与其把‘暖气’放被窝,不如来这里。”彦珩手背触及冰冷地手,将她的惊讶纳入眼中,眼底浮现笑意,嘴不留情:“你要是冻死,谁来照顾我?”
“好……等等,你怎么会知道我放放放暖气?!”李长乐面红耳赤,狐疑瞪他,忽然发现他睡觉的位置正对隔壁床榻,才意识到这面墙是一块木板,顿时气得不轻:“好呀,你以前就这么算计我,感情我以前自言自语都被你给听了进去!”
见她做势要离去,彦珩起身拉住她的手,却导致杯子掉落到地上,发出响亮的碎裂声。他面色骤变,浑身止不住颤栗,可还是固执不放手,俊朗地面容写满可怜,微微抿唇说:“不要走,我必须有你。”
对上流露出哀求地眼睛,李长乐的心化成了海,浮浮沉沉,有愿意温暖接纳他的脆弱。便回身抱住他,轻抚他的后背说:“大狮子,我哪儿都不去。”
彦珩环抱住她的腰,把脸贴在她柔软地肚皮上,感觉耳畔的共鸣逐渐没那么骇人了。他得逞挑眉,语气却充满不安全感:“那你还走?”
从前他有多骄傲,如今就有多脆弱不堪。
李长乐心中有愧疚,轻抚他的发顶,俯身在他额前吻了一下,声音温柔得生怕吓到他:“大狮子乖,我要去处理被子碎片,以免夜里不小心碰到。我向你保证,我会一直留在这里,永远不会离开你。”
彦珩这才松开她,躺回软枕上不再言语,乖巧得像个孩子一样,目光不曾一刻离开她的身影。待她处理完碎片,便挪了进去,拍拍身旁位置。
李长乐笑着摆手,脸色在夜里红透了,其实内心非常渴望能够睡在一张暖呼呼的床榻上,毕竟明日还要去往东厂办事,可总觉得趁人之危不太好。
“耳朵里,还有……”
此话一出,她心咯噔一下,便明白他是畏惧声响,一个人无法在寂静的屋子里承受心理可怖。便脱鞋爬了上去,钻进被褥里,发现暖得不可思议。
果然是血气阳刚的男人,体温非同一般,跟暖炉似的,躺下去还能触及灼人的体温。李长乐面红耳赤,绷紧身子不敢动弹,偷偷瞄了他一眼,发现他一直在盯着自己,便抑制住内心的窃喜。
“大狮子,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你脸红了。”
“哪哪哪有,那是热的,炭火烤热的!”
李长乐抵不过深情注视,钻进了被褥里,却发现里边都是他旃檀香粉芬芳馥郁,香香甜甜,绵绵热热灼开每一个毛孔,钻进鼻腔里使人忍不住悸动。
好像吃了香香甜甜的少年呀。
她克制住欲望,把脸探出来,发现平躺的彦珩已经熟睡,俊朗地面容煞是好看。许是躺久缘故,脸颊饱满,不知道啃一口是什么滋味。
唇红似牡丹,平日里看似薄,如今细瞧小而饱满。
她揪住垂落而下的发,凑过去紧张舔唇,犹豫了一会儿,缓缓俯身吻去,又偷腥似的快速缩回被褥里。然后伸出脑袋,洋溢笑靥睡下,感觉梦里都很甜。
殊不知,旁边的彦珩睁开眼,里边一片清明,根本就没有熟睡过。望向她时,唇际泛起一抹宠溺地笑。
许是夜风很冷缘故,睡相不大好的李长乐翻身把脚搭在他的身上,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还无意识地蹭了蹭,感觉抱到了一个暖水壶。
彦珩克制住乱窜的冲动,侧首在她额前吻了一下,倏然听到此起彼伏地呼噜声,耳畔似有雷鸣一般,身体难以抑制地颤了一下。但见她皱了皱眉头,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她拥入怀里,感觉内心格外平静。
那响彻耳畔的雷鸣,逐渐变小了,最后恢复成微弱地鼾声,竟如琴音悦耳,一点点驱散心底的阴云。
他热泪盈眶,注视黑暗中的一个方向,看到纠缠两个月的青面獠牙的怪物身形渐淡,瘫成从窗户透进来的一地月霜,明亮而又温柔。
他知道,这是他的救赎,他愿以命拥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