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时光仿佛回溯到从前。周末的清晨,骆一尘在二楼卧房独自呆着。或者翻阅一本历史传记,或者用彩笔细细描绘一幅风景画。临到饭点,窗口会飘来浓浓的香味。那是奶奶为她精心准备的家常小菜,南方人的手艺,精巧而实惠。
这是独属于骆一尘的味觉记忆。每次闻到饭菜香味,骆一尘就知道,一早上又过去了。母亲在镇上中学教书,奶奶在家里陪她。平淡而平凡的日子,一段逝水年华,就这样白驹过隙。骆一尘睁开眼,望着白色的帐子,素白的色调,勾起她心底的怀恋。
好久不回来,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想念这个家!
她爬起来,掀开帐子,趿拉着奶奶亲手做的棉布拖鞋,来到窗口。一眼望出去,便是骆家的小庭院,花坛是母亲在世的时候用水泥红砖砌的,虽然简单,却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线。至今,花坛里,依旧种着茂密的虞美人,美妙清丽的红芍药,一大丛月季,绿油油的栀子。
视线从葳蕤的花木上一一扫过,骆一尘不禁会心一笑。
记得母亲当年亲手种下这株芍药,笑说:“我家红尘以后长大了,也是一朵美丽的红药。”
可惜,后来红芍药长大开花,一年年秾艳美妙,独占高枝。母亲却已经不在了。
想到这里,骆一尘不免有些伤感,急忙收回目光,来到书桌旁边。奶奶竟然将她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六年了,这张书桌像她当年读书的时候一样,没有半点改变。
岁月没有留下斑驳的痕迹。一沓沓书本,叠得整整齐齐。初中的文具盒,盒面印着最游记的漫画人物,唐三藏似乎依旧鲜活如初。高中用的笔袋,深绿色,没有初中时的花哨与迷惘,透着一丝长大的深沉与固执,甚至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蒙尘或者破损。
骆一尘随手捡起一本笔记本,封面用秀丽的笔迹写着:“红尘二三事。追梦人记。二零零三年十一月。”
她不禁笑出声,那时候的自己,真是好单纯好天真,带着一股浓浓的文艺青年范儿。可,她突然眼眶一红,眼角仿佛被雨水沾诗,沁出了一丝晶莹。
是的,那时候,她没有男朋友,没有爱情,没有遇到背叛与舍弃,更没有遭遇世俗的法则。所以,她活得那么自在,充满幻想和活力,像一株拔尖的小树,努力向着阳光雨露,勇敢追逐她的梦想。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她还会选择,独自背着行李,去千里之外的清海求学吗?
就在这时,二楼门口,突然响起奶奶的叫声:“红尘,下来吃饭!”
好熟悉的声音!好亲切的称呼!一瞬间便惊醒了骆一尘。
骆一尘蓦地回神,她急忙擦去眼角的水渍,收拾好心情,唇角挽起一抹舒朗阳光的笑意。她转身打开房门,就见奶奶一袭素净的圆领蓝色绸缎印花T恤,乍一看,她站在满室亮堂的光线中,竟然丝毫不显老态,反而透着一丝年长的慈软。
“奶奶!你好时髦啊!”骆一尘不禁惊呼出声,上前捉住奶奶的手。
奶奶笑得一脸可爱:“当然,附近的集市,我每次都去。每次都可以淘到好看的衣服呢。”
骆一尘忍不住掩嘴,美眸斜飞,打趣道:“奶奶也想有第二春吗?”
奶奶闻言,伸手轻轻打了骆一尘一下,斥道:“胡说。这么多年,我一个人过得好好。谁说我一定要找老伴?只要红尘经常回来看看,我就满足了。”
听到这话,骆一尘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她急忙挽住奶奶的手,祖孙俩一边下楼,一边闲谈。来到一楼餐厅,骆一尘闻见一股浓郁扑鼻的香味。
果然,素白的餐桌上,摆满了南方人最喜欢吃的家常小菜。新鲜美味,令人垂涎欲滴。
骆一尘欢呼一声,急忙拉着奶奶的手落座。然后,她拿起竹筷子,殷勤地给奶奶挟菜。奶奶并没有阻止她,而是乐呵呵地接受小孙女的服务。
美美地吃了一顿,骆一尘话不多,奶奶也没有像寻常长辈那样絮絮叨叨。只是, 奶奶不停劝她多吃一点,一会儿让她尝尝各种做法的排骨,一会儿给她舀金针菇肉丸汤和苋菜汤。
“奶奶,我好饱啦!你做得太多了!”骆一尘终于放下筷子。
“啊?才八个菜。厨房里还有一盒虾饺,两条野生长鱼……”
长鱼?骆一尘蓦地眼神一亮,问:“真的是野生吗?”
“当然!”奶奶一脸笃定,“隔壁的小坤昨天去河沟里放篓子,今早捕到三条。我跟他说,孙女回来了,要做点好吃的。他二话不说,就送给我两条呢。”
“那一定很贵吧?野生的长鱼,菜市场要卖几十块钱一斤的……”
“嗯,你别管这个。回了家,该吃什么,都让我安排。你只管敞开肚子。”
骆一尘忍不住笑出声,奶奶太好玩了。
奶奶胃口不大,只吃了半碗饭。她没有老年人惯有的毛病,喜欢对小辈指手画脚。这一顿饭,骆一尘吃得异常舒心。奶奶经常拣一些家长里短,慢慢说着。骆一尘一边听,一边享受美味。等骆一尘吃完,奶奶开始收拾餐桌。
“红尘啊,你去镇上逛逛吧,顺便帮我买点纸钱,要金元宝那种。”
奶奶真是贴心,从来不会让她难过。骆一尘急忙答应一声,简单收拾完了,便寻出门去。
从小村到丽水镇,要走十几分钟。正好消消食。这条路是水泥路,并不十分宽阔。路边种着常绿植物,有些枝叶长得太旺盛,已经伸到路上,像一双双挽留路人的手。
骆一尘沿着路边,自己一个人慢慢走着。不知为何,想起昨晚回家时奶奶的那些反应,她既感到开心,心头却又一阵阵酸涩。奶奶是体谅她的,有长辈的包容,又如此细致周到,根本不会让她感觉到一丝丝难堪与疏离。
六年了,为什么直到现在,她才感念家中的亲人呢?或许,越是习以为常的东西,越是容易被人忽略吧?也或者,就像《天黑黑》唱的那样,等到受伤,才会怀念曾经的温暖。
很快,骆一尘来到丽水镇,街上的门面已经变了。曾经熟悉的一些店面,不知不觉已经变样。比如十字路口东侧的移动通讯店,如今已经变成一家装潢考究的小饭店。骆一尘走在街边,看着一家家陌生的商铺,不觉有些迷茫。
骆一尘不得不重新寻找,终于在街道角落里找到一家并不显眼的寿衣花圈店。店主是个面貌普通的中年妇人,骆一尘并不识得。她热情地招呼骆一尘,问她要买些什么。
骆一尘在店里扫视一圈,问:“祭祀用的金元宝,有吗?
店主点点头,从架子上拿了一箱金元宝,已经折叠好,递给骆一尘:“还有刚刚糊好的时尚祭祀用品,要不要看一下?”
祭祀用品,还能走时尚路线?骆一尘有点诧异。
店主一边从架子上取货,一边热心地解释:“呶,这是特仑苏,这是迪堡保险箱。这是名牌衬衣,女式男式都有,夏天穿的,非常应季!对了,这是配保安的整套别墅,三层楼哦……一起下来,算你三百块钱,很划算的!”
听到这些名头,骆一尘无奈地摇摇头。现在做生意的人,真是赶潮流啊。明明就是一些纸糊的东西,非要借着这种噱头。不过,商家眼光很准,大部分人都愿意为亡故的亲人花钱。
骆一尘没有讨价还价,直接买了一套时尚祭祀用品。
店主很快整理了一份清单,说:“你家在哪里,我给你送过去。”
寿衣花圈店门口,停着一辆电瓶三轮车。骆一尘报了地址,店主将所有东西搬上车。
就在这时,骆一尘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声:“咦?你看着好眼熟!”
骆一尘狐疑地转过身,就见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她一袭黑白条纹连衣裙,蹬着一双暗金色高跟鞋,烫着大波浪,五官清秀,妆容精致,乍一看,倒是有几分姿色。
骆一尘正在打量她,她也在仔细打量骆一尘。结果,骆一尘没有认出她来,这女人倒是很快认出骆一尘,她掩嘴惊呼道:“骆一尘,是你吗?天哪,你回来了吗?”
她知晓自己的名字?那应该是同学了。骆一尘仔细一想,确实有点面熟。这时,这女人走过来重重地捶了一下骆一尘的肩膀,笑道:“我是萱萱呀!”
一瞬间,骆一尘好像回到了久远的小学时代。是的,当年港台剧流行,萱萱这个名字在校园里深受欢迎。骆一尘所在的班里,有个女孩就叫萱萱,当年可是学校的一枝花。文艺表演,跳舞唱歌,作文大赛画画比赛,总是少不了这个叫萱萱的女孩。
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当初风采夺目的小女孩,竟然已经变成一个世俗的女人。
骆一尘仔细一瞧,萱萱的眼角,藏着一些细纹,再完美的妆容,也掩饰不住。她身上的黑白连衣裙,款式时髦,可惜,材质很普通,根本就是名牌货的仿制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