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的雪在山间慢悠悠地飘下。
禅房很静，染了尘埃的光束投射在那轻薄的幕帘上。
林亦安终于镇定下来，对着那幕帘微微鞠躬，然后后退几步，向着一旁的和尚稍稍点头，为他方才失礼的行为致歉。
这一切作罢，他目视前方，表情平和，却用一种清淡的语气说道：“皇后娘娘，尽管您与我母亲秦家夫人乃是故交，尽管您愿意以七年前雪岭之战的秘密作为交换，但还请晚辈声明一点，晚辈答应了您去刺杀国师，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其它的，晚辈不想参与。”
一语落毕，空气都凝固了。
纯熙皇后究竟还隐藏着什么，她的真实目的是何，林亦安不想再更深入地探寻了，因为，他能察觉到，纯熙皇后似乎在布一个大局，大到能把晋、齐两国都作为棋子。
而这，与他何关？
他的目的很简单，只是雪岭之战的真相而已，他压根不想参与进这些纷争。
一阵沉默后，幕帘内却传来了一阵浅而爽快的笑声。
“无妨。只要国师一死，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纯熙皇后说道。
之后，纯熙皇后对林亦安问了一句话。
这句话是：
“秦晚，当今天下，你认为该是几分？就算你不作答，你也早就入局。”
……
院子外停了辆简陋的马车，周围还站着三五个农夫。
和尚把林亦安引过去，说道：“公子，他们将护送你下山。之后的路程，便不再远送了。山下也备有一马，公子你向东行一百里，即是蕖阳；向西行一百里，即入淮西。”
林亦安留意了那些农夫几眼，已是了然于胸。这些农夫，个个身手不凡。想来，周边那些的村落，都只是障眼法罢了。
他登上马车前，还是犹豫了片刻，终于对开口问道：“纯熙皇后尚在人世，但传言称，八年前纯熙皇后被打冷宫绝食而死，老皇帝却始终未废她后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纯熙皇后怎从关邺到了此处？”
和尚低眉一笑，回道：“公子自己都说了那是传言，那么传言又怎可信呢？”
“可是，那……”
和尚打断林亦安的询问，道：“纯熙皇后被打冷宫是真，但绝食而死的说法，不过是老皇帝为了掩盖纯熙皇后已经离开皇宫的事实而已。”
“这么说，老皇帝是同意纯熙皇后离开的？”林亦安稍许有些惊讶。老皇帝，这样一个生性独断、手段残暴的君主，竟然会对一个女人用情至此。到这，林亦安又回想起了前世，他和朝凝晔受了老皇帝的诏令，一起出使齐国，却只为给纯熙皇后带回齐国的车厘子。
然而和尚却忽然笑起来了，像是在听一个笑话。
林亦安实在不解。
和尚止住了笑，这才回道：“当然不是，老皇帝将冷宫重重包围了起来，非但不让宫女进去侍奉，还不允许哪怕一粒米一滴水流入冷宫。纯熙皇后是被人救出冷宫的，这个人老皇帝阻止不了。所以……纯熙皇后如若出不了冷宫，那么就真的会饿死，殒命于冷宫了。”
老皇帝都阻止不了的人？那是谁？
“说起来，这个人，公子你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和你还是别有一番渊源的。”
林亦安带有疑惑地微微点头，也不是很明了。但看和尚的意思，怕是不想再多说了，所以林亦安也未再深问了。
他登上了马车，又回头看了眼和尚，与他作别。
临行时，和尚小声地对林亦安嘱咐道：“公子，您手中的小竹筒可千万要万般的小心。天下几分，全在它。巫山掌门守它多年，如今到了公子的手上，公子也要守好它。”
林亦安知道此中轻重，也并未反驳。
不过，他在意一点。他的行踪怕是早在关邺的时候就被监控了，不然纯熙皇后怎么能找到他？怎么能知道他前些日子曾去过巫山？
他虽然敬重纯熙皇后，虽然和纯熙皇后达成了交易，但不代表他们已在一条船上了。
……
满是寺庙烟火香的禅房里却没有佛，静静垂下的幕帘后却不止一人。纯熙皇后的身边还站着两人，一个是六七十的老妪，一个是清冷的年轻女子。纯熙皇后和林亦安交谈的时候，她们就守在禅房外，等林亦安离开后，方才进来。不过，禅房不隔音，纯熙皇后和林亦安的所有谈话，她们都听见了。
禅房的后面只隔了十几步的地方有一间木屋，除了烟火香外还满是苦涩浓郁的中药味。
这两人扶着纯熙皇后坐上木轮椅后，又推着她入了那间木屋。
老妪拉上木屋的门前，让年轻女子先退了下去，并说道：“陌瑶，你去看看给皇后娘娘熬的药好了吗？”
这个老妪就是打更老妇，她之前带着宁陌瑶来到淮西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让宁陌瑶给纯熙皇后看病。
宁陌瑶闻言，轻轻点了头，然后依言离开。
随之，整个房间内便只剩下了纯熙皇后和打更老妇。
打更老妇双手搭在轮椅的木柄上，慢慢地推着纯熙皇后到了窗边。
窗外很开阔，从这里往外望，能将整座山都收入眼底。
“你既然已经知道那孩子就是安儿，怎不和他挑明了说？”老妇望着窗外，问道。
纯熙不动声色，她只是回道：“亦安现在信不了任何人，他既然不想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那本宫又何苦逼他？况且……”
不等纯熙说完，老妇遍冷讽道：“哼，况且啊，你也不敢将所有的东西都押在他身上。你明明先前承诺过我，只要见到他，就将真相告诉他？为何，当真见到了他，却反了悔，用刺杀国师来做交易？”
“没有为什么，本宫就是反悔了。本宫觉得，借他之手除去国师，才是最为简单的方法。”
“可是，纯熙，你这是让他去涉险，你这样做，对得起安儿的母亲吗？”打更老妇一步就走到了纯熙的面前，直直盯着她的眼睛质问道。
纯熙皇后的眼神并未躲闪，她不以为意的回复道：“那么，刺杀国师之事，你认为还有别的更好的人选吗？你难道还想让朝凝晔去做这件事？他身在官场，背后又是一整个朝家，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事情败露，全都功亏一篑。巫山此前所有的牺牲都变得毫无意义。所以，没有比安儿更合适的人选了。”
“我……”
打更老妇哑口无言。的确，能近身攻击得了国师的人里，除了巫山那个老骨头林云华，也就朝凝晔和林亦安了。或许还有一人，阆肆王，但要在他双腿未废之前才行。
“你还真是……一代‘贤后’啊。”
“那你后悔将本宫从冷宫救出来了？”纯熙语气一改，打趣道。
打更老妇白了她一眼，“哼，我只是受人之托而已。没有那个人的令牌在手，老皇帝也不会放你出宫的。”
纯熙皇后看到老妇这样，忽而弯着嘴角笑了起来。窗外淡淡的日光照在纯熙冷白的皮肤上，真应了那一个词，肤如凝脂。
老妇一愣，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过了好一会之后，竟然也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她们可是大半辈子的交情啊。
笑着笑着，纯熙皇后停了下来，她抿了一口清雅的菊花茶，看向老妇问道：“你何时将你身上这身老妪皮子给去了？”
“早就用习惯了，懒得去。”
“那世上可就少了一个貌胜天仙的女子了。”
“你少说我了，论起相貌，我不如你和安儿的母亲。”老妇挑了眉，轻哼道。
“听说，巫山掌门林云华已经将大长老之位传给了你徒弟薛子阳了。你离开巫山那么久，何时恢复真面目，去和你徒弟见上一面？”
老妇望着窗外耸了肩，“不知。还没打算好。当年啊，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就撇下一切入了宫。”
说这话时，老妇的表情有些落寞。
纯熙皇后也就静静地听着，不言一语。
“他虽然给了我一个皇贵妃的位置，但我知道，他只是看中我来自巫山，是巫山的大长老。纯熙，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你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让他为你痴迷。就算你心底的人不是他，他也愿意封你为后，等着你的心。在余谨的身世没有败露之前，他可真是待你好到了极点。所以，后来，我看明白了，于是诞下我儿后，便离了宫。我是江湖女子，若不是为情，何苦去惹宫闱纷争。”
静静听完，纯熙叹气道：“说到底，他是皇帝，他对本宫只是求而不得的占有欲罢了。你不用羡慕本宫。”
“哈，也是。”
“那你对他还有情？”
“这么多年过去，早就淡了。”
静默一会后，纯熙问道：“此前，你对林云华说，你到淮西是为了寻一‘已死之人’，那人可就是国师？”
“是。我从始至终都不相信朝廷的那一派言论，说什么是我徒弟薛子阳杀的他。于是，我推测国师可能暗中去了淮西，所以就来淮西找了他几年，皆是未果。不过后来我竟然在渠阳发现了他的足迹。所以，就回到关邺，与掌门说了一番。”
“渠阳……”纯熙慢慢地念着这两个字，意味不明。
“你觉得，安儿下山之后，是去淮西呢？还是渠阳呢？”
“你觉得呢？”纯熙抬头望着打更老妇，亦问道。
打更老妇莞尔一笑：“和你心中所想一样。”
之后，响起了敲门声，宁陌瑶端着中药候在外面。
老妇回神，走去开门。抬脚之前，她对纯熙轻声说道：“哎，你的骨寒之症何时能好啊。过不了多久，我就必须带着陌瑶去别处，到时又能请何人来为你治疗？”
纯熙皇后始终默默地听着，神色平淡，好像这病症不在她自己身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