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凝晔领着军队已经进了城,就连最后面的最后一匹战马也已经跨过了城门。
飞雪飘落,打落在朝凝晔的黑甲之上,但他还是不为所动,深沉的眸子里藏着不明的情绪。
薛子阳站在哭丧的人群里都把城门口盯穿了,可他还是盯不到亦安师弟的身影。
他在哪里!
朝凝晔的黑马一步一步地踏进雪地里,向着高大的祭台前进。将士也跟在其后,缓慢前行。
成百上千的百姓们渐渐地自发为他们散开了一条路。
哀乐之中,细弱婉转的古琴声,像一条悠长的银丝般,随着风上下浮游。但却引领着众人将视线都锁定在了身着黑甲的镇北将军朝凝晔身上。
那边,祭台之上,国师手拿白玉杖抬手一扬,忽地,就此停在半空中。
当朝凝晔缓慢地踏上祭台的那一刹那,当战马驮着军士尸骨停在祭台前的那一刹那,当巫师们列好阵形的那一刹那,当所有的声音都止住的那一刹那。
当高空中轰地乍落倾天的飞雪的那一刹那!
白玉杖猛地落地,发出清脆而细小的一声,但却传到了每一人的耳朵里。
与此同时,站在青铜编钟之前的乐师,倏地举起木槌。
一敲!
百乐齐响,哀哭霎起!
一敲!
巫师列阵舞鬼神,万里招魂!
一敲!
国殇起!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朝凝晔持着空霜长剑,一步步登临祭台。
国师诵念,朝凝晔沉声而和。
……
薛子阳紧紧盯着祭台之上的动静,可,亦安师弟究竟在哪!
“陛下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老皇帝面目阴沉,他从祭台之后的高庙走出,走到了祭台前的青铜四足香鼎前,然后郑重地插上了三支金香。
“朕以国丧之礼,安抚大晋九万精兵亡魂!他们护国卫家,乃晋之栋梁!”
隆恩浩荡!
“但,亡魂之冤,朕必平之!”
说罢,老皇帝正眼看向朝凝晔,威压逼迫。
朝凝晔薄唇紧闭,一言不发。
老皇帝面上渐渐染了冰霜,眸中闪过怒意。
一时间,整个关邺城,都仿佛被老皇帝和朝凝晔周身带有的气压,给震慑住了!
几千,几万双眼睛都盯着他们,紧张忐忑。
其中,也包括站在祭台之下的人群中的薛子阳的。
老皇帝说的九万亡魂之冤,难道与那哭灵曲中叛贼有关?
那他是谁?
还没等薛子阳反应过来,只见城门又打开了。
是晋国的黑崎军,十几个人,他们领着一辆囚车,缓慢前行。
之后,沉寂了许久的祭台,终于响起了一个声音。
“末将朝凝晔,就雪岭一战,特此禀明圣上。余领十万大军于雪岭与齐五万大军交战,本是胜券在握,得以谨遵圣上之旨诏收复雪岭失地。不料最终只得惨胜,损失吾晋国九万精兵。现已查明,系巫山人士,叛贼林亦安之祸。”
朝凝晔持着一封奏折,一字一句地对着老皇帝禀告。
薛子阳猛地瞪大了眼,亦安师弟怎成了叛贼!
却听祭台之上,朝凝晔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叛贼林亦安私通齐国,出卖我大晋军情机密,导致我军被齐军偷袭,死伤惨重。”
“现,末将已将此贼抓拿,押送回晋。静待陛下裁决。”
朝凝晔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锥子一样,无一例外地刺进了薛子阳的心。
薛子阳僵硬着脖子,艰难地扭过头去,看向囚车。
囚车缓慢前行,薛子阳看得越发清楚。
里面的,囚车里面的,正是亦安师弟!
他平躺在囚车里,紧闭着眼,面上没有血色。他身上的战服铠甲已经破碎,沾满了已经结成冰的污血,整个人都散发着冰寒的气息,仿佛是刚从深渊巨谷中出来。
师弟是叛贼?
还是朝凝晔亲口回禀!亲自抓拿!
薛子阳握紧了拂尘,拧紧了眉头,可他刚向前跨出一步,就被人猛地抓住了手臂,拉到了人群后面的角落里。
“别去,此时重兵把守,你救不出他。”
薛子阳回过头来,“你是……”
“白玦。他是我老大。”
闻言,薛子阳压住气,额上冒着青筋,愤恨地说道:“我师弟怎可能与齐国勾结?我必要救出他!”
白玦低头,叹了口气,终于抬眸,故作镇定地陈述道:“此事已成定论。”
“怎么会是定论!难道就凭他朝凝晔的一纸奏折!”薛子阳忍不住了,他当日就不该信了朝凝晔说要护住亦安师弟的胡话!
“对!就是一纸奏折。因为,朝凝晔的那一纸奏折是以朝家的名义!奏折后面,是朝氏全族的联名血书!就连朝曳老将军也在。”
“这又如何!”薛子阳根本就无法镇定下来,他眼中只有躺在囚车里面的亦安师弟。
无论如何!他决不能让师弟平白受冤!
“朝家有黑崎军!朝家五世为将!朝家得民心!”白玦突然失态地吼道,强拉住薛子阳。
“就这三点?可这又说明得了什么?这算什么证据?”
闻言,白玦垂了肩,表情落寞。他抬眼望向了满城的素衣白缟,望向了庄重的祭台,耳听着编钟之丧乐,百姓之哀哭。
白玦开口,缓缓说道,“此事已定,无关证据是否充足。”
“为何?”
“第一点,可让陛下信服。第二点,可让朝臣信服。第三点,可让百姓信服。更何况,林亦安只是江湖出身,没有根基。是此,足以定罪!”
陛下信服,代表的是皇族势力。
朝臣信服,代表的是百官势力。
百姓信服,代表的是晋国民意。
薛子阳听着,面上的怒意更甚,“所以……所有人都认定了?这样就是定论了?”
“对。就是这么简单。”
白玦无力的回道。
“难道,这罪名师弟是背定了?毫无转机?”
“对。”
“不!”
薛子阳猛地甩开白玦的手,径直冲向囚车,他知道,若是此刻不能救出亦安师弟,后面将会更难。
可是他只冲出了一步,整个人都僵住了。
因为,他听到白玦静静地说了一句。
“就算你救出他,那也无用了,他已经死了,就死在雪岭。”
从雪岭到关邺,少说也有半个月的路程。他已经死了半个多月了。好在今年的冬格外的寒,他的尸体还没有腐烂。可也就是这样,还要等着老皇帝的裁决?老皇帝还要裁决什么?还要定什么刑罚?
但,薛子阳还是难以置信,“囚车里的……”
“是他的尸体。”白玦一口答道。
薛子阳已经完全呆住了,过了好久,他才强忍住苦涩,一字一句地,仿佛是出牙缝里逼出来的话。
“所以……就算是尸体,朝凝晔也不放过他?也要把师弟抓拿回来?他,他……已经死了啊,为什么还要给他扣这么大个罪名!让晋国的百姓都恨他?他是我巫山最小的弟子!是掌门最得意的弟子!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
白玦无话可说。
薛子阳眼睁睁地看着,黑崎军拉着囚车到了祭台底下。他愤恨但却感到莫名的无力与茫然!
就算有黑崎军包围着囚车,维持住现场秩序,可是,哭丧的百姓们,依然不停地向囚车扔着臭鸡蛋烂菜叶!
就算,囚车里的那人早就死了!
忽而,一个穿着丧服的少年,看准了黑崎军军队的裂缝,猛然冲了进去!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黑崎军就已经制服了他,将他拖拽了出去。
“我要给阿爹报仇,报仇!报仇……”少年口中一边大喊着,一边挥舞着手上的镰刀。
黑骑军将少年扔到了地上,少年已经没了思考,胡乱地扔出了镰刀。
但好巧不巧,那一把长长的镰刀就正好扔进了囚车里面,正好刺中囚车里的那具尸体。
可是,尸体没有血流出,因为能流的血已经流干了……
见状,百姓们一个个地上前扶起了少年,就好像他就是英雄一般,做了他们每一个人都想做的事!
与此同时,祭台之上——
“末将朝凝晔,有负陛下重任。雪岭惨胜,末将甘愿请罪。”
朝凝晔沉声说道。
老皇帝的面色阴寒,背过身去,正要开口——
“陛下!小孙朝凝晔的确有罪,但乃是识人不清之罪!这才让叛贼林亦安有机可乘!”
一头白发的朝曳老将军急匆匆地赶到,跪在老皇帝面前,大声道:“但,小孙已将叛贼抓拿回关邺!雪岭虽是惨胜,但也是胜!微臣恳求陛下,看在朝家为了晋国,世代浴血奋战的份上,就让小孙将功补过!”
说罢,朝曳就狠狠地拍了一下朝凝晔的后背,让他躬身对着老皇帝行礼。
闻言,老皇帝眉尾一挑,声音却是冷寒:“好啊。朕就看在你朝曳的份上。看在你朝家黑崎军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