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曳的身形僵了一下,但不下一会,就回道:“朝家是晋国的朝家,黑崎军也是晋国的黑骑军,是圣上的军队。”
听到这句话,老皇帝微眯了眼,然后慢慢地走到了朝凝晔和朝曳的面前,压低了声音,语气意味不明,“朕要你记住今日之言。”
“微臣谨遵陛下圣意。”
说罢,朝曳就举着一阴一阳的两块兵符,呈到了老皇帝面前。
老皇帝冷哼一声,使了个眼色,让身后许老太监将兵符收入了早已准备好的檀木盒中。
末了,老皇帝抬起一手悠悠地扶上朝曳手臂,对着朝曳和朝凝晔“和蔼”地说道:“爱卿,平身吧。”
“谢陛下!”
罢了,老皇帝望着祭台之下满城的百姓,又看了眼囚车,随后走到了朝凝晔身侧,似有玩味地问道:“镇北将军,这叛贼,卿以为该当如何处置?”
此句一出,全城寂静,紧张地等待着。
然而,朝凝晔自从朝曳来了之后,就一直默而不语的,仿佛那叛贼林亦安之事与他毫不相关。
却是朝曳急急回禀道:“陛下,小孙与那叛贼,曾经在巫山时虽有过不少交集,但那叛贼通敌之事,小孙一概不知,朝家也一概不知!如何处置,全听陛下裁决。”
薛子阳远远地听到这句话,咬紧了牙,朝曳这是要着急让朝家和师弟撇开干系!朝凝晔不为所动,难道他也是这样想的吗?
一阵静默之后。
老皇帝忽地轻哼一声,转身拂袖,别过脸来,故意问道:“国师觉得如何处置此叛贼,才能息众怒,安亡魂?”
国师杵着白玉杖,躬身回礼,却只是缓慢忠恳地说道:“众怒难平,亡魂难安,神鬼不服,乃是社稷之危。小小奸臣叛贼,死不足惜!”
“微臣以为,当加以极刑,使之魂飞而魄散,永不入轮回,永不得超生,连孤魂野鬼也做不得,是此,方可慰藉九万亡魂之分毫。”
“加以极刑?那应是何等的极刑……”
老皇帝慢悠悠地说着,一边还斜眼瞟向朝凝晔。
朝曳老将军站在一旁,悄悄地碰了一下朝凝晔的手臂。
朝凝晔先前是一直垂着头的,眼神尽是冷漠空洞。朝曳盯了他好一会,他这才极其缓慢地抬了眸子,正正对上老皇帝的视线。
他缓缓开口:“禀陛下,末将以为——”
极寒的冷风就从他的身旁吹过,虽是细弱但却冰人,一直冰到了薛子阳这边。
突然!
薛子阳奋力一挥拂尘,霎时卷起了千万层的气浪,扑起了万丈高的盖天的飞雪。周围的人群也因此散出好大一圈,骚动异常!
他猛地一踏气浪,使了轻功,飞身乘风而起。
他的双眼充斥着血丝,胸中的愤恨达到了极点!再也忍不住,压不了了!
他直直地盯着囚车,盯着囚车里的那个人,径直冲向他!
因为,薛子阳的脑中只回荡着一句话。
刚才,朝凝晔回禀老皇帝的那一句,那一冷漠淡然但却冰寒入骨的一句:“叛贼已死,但还应当,抽筋剥皮,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死无全尸,是以祭奠九万冤魂,平息天怒人怨!”
此一句,从祭台之上飘下,随着国殇之乐,落到了每一人的耳里,落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底里。
天怒人怨!
天怒人怨!
天怒人怨!
枉死的九万精兵是冤魂,难道亦安师弟就不冤吗!
亏我巫山上下待你朝凝晔不薄!
亏我亦安师弟为你朝凝晔毅然离开了巫山,近乎与掌门决裂!
没想到,竟换得此般结局!
薛子阳攥紧了拂尘木柄,越发急速地冲向囚车。
不管迎面而来的禁军与黑崎军如何对他刀刃相向!
霎时,冷兵交接,刀光乍溅!
因这突如起来的变故,百姓四处逃窜。
可恰恰好好,哀乐正演奏到极高潮处,就像悬崖之巅的飞石,急速掉入万丈深的潭底,猛然激起千尺高的水花!
两相交映,祭台之下,顿时就乱成了一锅粥。
……
……
但在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却是极其的安静。
白玦看着眼前这一幕,终是无力地放下了僵在半空中的手。刚才,在听完朝凝晔的话后,他根本就没有办法拉住薛子阳,这才让薛子阳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但,他终是背过身,走进了狭长昏暗的巷道里,离开了。
“此事已成,多谢。”一个低压的声音在白玦身后响起。
白玦顿住了脚,同样压低了声音,“应是我谢你。老……他就交给你照顾了。”
语毕,不一会,便没了声音。
唯有白玦独自垂下了头,默默地叹息了一声:“只苦了淮西的那人,这一债如何也还不清了……”
久久之后,幽暗的巷道里再没有了一个人,寂静非常。
……
……
回到那一边。
薛子阳的拂尘气浪已经击飞了好几个官兵,囚车就在他的面前!亦安师弟就在他的面前!
但是,在他更面前的是表情肃穆的官兵,他们个个手持兵刃,紧紧包围住薛子阳。
里三层,外三层,全是官兵。全是冷冽锋利的兵器。
气氛紧张压迫,没有一丁点儿的声响。
薛子阳根本就难以挪移一步!
他面上流出了冷汗,心底里沉淀住浓浓的苦味和万般的愤恨不平!
囚车里,透过冰冷生着锈的铁杆,他望见,亦安师弟平躺着,面目冰寒,紧闭着双眼,他长长的睫毛都结了霜,唇色干紫。平日里顽劣的亦安师弟,难得这么安静,却是静得没有半点的呼吸。
亦安师弟,真的,已经死了。
但他枉死之后,竟还有抽筋剥皮,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死无全尸之酷刑!
“不!不!不!”
亦安师弟,决不能受此酷刑!
他要把他带回巫山,带回他的家。
让掌门看上师弟最后一面。
然后,好好安葬。
霎时,薛子阳用尽全力挥舞着拂尘,拂尘的每一根白丝,都抽动控制着气流。、
不带片刻,以薛子阳为中心,在他的头顶,气流急旋交聚,成团汇集,倏地遮盖了天色,昏黑一片!
气团越聚越大,天昏地暗。
官兵持着兵器的手些微的颤抖了起来,不由得缓缓后退。
……
……
祭台之上,见到此番混乱的情景,老皇帝的眉稍却是一挑,他悠悠地抚了下花白的胡须,轻轻拂袖,不急不缓地转过身去。
许老太监会意,当即就用着又是尖细又是苍老的声音喊道:“圣上起驾回宫。”
朝曳愣住,身形却是颤抖,不肖片刻,他就急急拉住许老太监,“公公,敢问陛下这是何意?”
然而,站在一侧的朝凝晔似乎毫不关心天子之意。
他只是平缓地俯视着祭台之下的一切,任薛子阳击退了多少个官兵,任薛子阳一点点的接近囚车,不过……他还是无动于衷。仿佛,他也同样毫不关心此事,毫不关心叛贼林亦安即将被人劫走。
许老太监听到朝曳的问话,他微微一笑,然后走至他们的身前,简短地提醒了一句:“老将军,您可不要忘了自己先前说的那四个字。”
朝曳迟疑地答道:“将功补过?”
许老太监还是微微一笑,然后就转身紧跟在了老皇帝的车驾后离开了。
朝曳稍稍垂了眼皮,然后短短地叹了口气,他抬手捏住了朝凝晔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道:“将功补过。”
闻言,朝凝晔轻颤了睫毛,终于说了第一句话,“本就无过无功。”
“那就让它有功有过!”朝曳微怒。
但他很快就平缓下来,补充道:“此过,不足挂齿。但此功,必要握住。你不会不知道我的意思。你也不会不知道陛下的心思!如今都成了这个地步,我朝氏已到了尽头,没有退路。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我知。”
朝凝晔的嘴里吐出极为简短的两个字。
“既知,还不快去。”朝曳紧锁的眉头,松了些,他说道:“有功无功,于圣上而言,无关紧要,他已拿到了黑崎军的阴阳兵符。但于我朝氏,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朝凝晔缓缓地拔出了空霜剑,冷眼平视着前方,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下了祭台。
“祖父,您拱手交出兵符,没有提出半分的条件,可圣上却还不罢休。此事,不止是兵权的问题吧?”
他背对着朝曳,冷淡地问道。
“……”
朝曳看着朝凝晔高大却暗藏住疲惫的背影,紧闭了唇,不言一语。
“是和纯熙皇后有关?”朝凝晔继续问道。
朝曳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她已死,世上再没有纯熙皇后。此事到此为止。”
“但,陛下只是将她贬去冷宫,没有废她封号。她是薨,她还是纯熙皇后。”
“够了,此事到此为止!”朝曳突然吼道,有些失态,“以后,你便是晋国的摄政王,你只管做好你自己!莫问莫思!莫查莫究!”
朝凝晔突然顿住了脚,绷不住,干笑道:“祖父为了朝家,还真是做足了后路,打满了算盘。您这交易,还真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