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深山村落里的惨叫惊起数只飞禽,栖息周围的走兽也纷纷逃离。
“噗。”
肉体与地面碰撞的声音沉闷无力,本是安放心脏的左胸被贯穿。
身披黑甲的神官站在村中大路的正中央,黑雾与金焰在他周身缭绕。
尚未凉透的尸体堆叠在其周围。那些尸体大都拥有着部分兽族的特征,似乎是妖兽与人族的混血。血从创口处流下,汇成道道溪流,厚重的血腥味熏得人恶心反胃。
忽然间,整肃的脚步声在林间响起,迅速地靠近这座刚刚惨遭血洗的村庄。
萧岚原本低头凝视着那颗新鲜的心脏,听到这阵脚步声后随意地将其捏碎扔掉,就像幼儿丢掉玩具般漫不经心。溅到黑甲上的血剧烈蒸发,转瞬没了痕迹。
“陛……陛下。仙法司让您立刻停手,回仙庭受……受罚。”
微弱的声音在萧岚身后响起,颤抖和停顿暴露了领队执法神官的惶恐。他身后的其余神官们精神紧绷,皆是将手紧紧按在腰间剑柄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萧岚转身,缓缓地摘下面罩,露出原本的模样。
他天生的一副好皮囊,剑眉英气,眼尾上扬得近乎凌厉,鼻梁高挺,两片淡色的嘴唇偏薄,肤色却是病态的苍白。五官组合与血色缺失让他从皮相上就少了几分人情味,算是一副薄情寡义的长相。
黑甲化作雾气悄然褪去,底下玄色绣金龙纹的仙庭官服昭示着他的身份——仙庭战神殿统战司掌事神官。
“你司执法队从发现异常收到上级指令再到出动,用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萧岚说话时语气温和,内容却是刻薄无比,“换做是我司,这个机动时间,你们早被我从名册上除名了!”
“呃……”领队的神官在这位大人面前忍不住擦了擦脑门冒出的汗。
统战司乃是仙庭四大顶梁柱之一,仙庭大部分的武神精锐皆归属其管辖。在萧岚接手之后行事作风更是雷厉风行,令行禁止。
“人是我杀的,法是我犯的。我也不为难你们,回去吧。”萧岚随意地走到领队面前,接过他手上的金属镣铐,熟练地拷在自己手腕上,“不过……”
“你家大人也不说联系战神殿其他司的几位掌事神官陪同,就派你们这群刚飞升没多久的小崽子来,这是看不起谁?嗯?”
萧岚随意地瞥了一眼颤颤巍巍的执法队小神官,语气中带着几分轻松的调侃。
就在执法神官们为萧岚的配合悄悄松了口气之时,金色的烈焰转瞬吞噬村庄,空气灼热。怨灵在火海中翻腾哭号,宛若人间地狱。
纵火人却神色如常走在面前,轻哼着西夏惯常哄幼儿睡觉的民歌小调,慢悠悠地走在林间小路上。
领队的执法神官吞了吞口水。他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身边这尊仙庭最不能惹的四神之一——夏武帝萧岚。
这位当年可是个货真价实在马背上打天下的皇帝。
传说武帝出生,异象大作,西夏王城封陵的梨花竟反季盛放。
兴许是因为少年时便已辗转战场之间,造就了萧岚没心没肺的偏激性情。破军出鞘必是伏尸百万,开口嘲讽不是气死父王就是气死太傅。
“……破岩钧,一统天下,建夏朝,定都封陵。安康二十年,太子瑞年及加冠,传位于瑞。六月,薨,谥号武帝。”
乱世当头,六国征伐多年。史书寥寥数笔,带过无数刀剑喧嚣,只留后人喜闻乐见的“完美结局”。至于个中心酸曲折,大概只有唯一幸存的萧岚清楚。
相传萧岚传位后一心求死,却飞升仙庭,无奈成了仙庭战神殿的掌事神官之一。
仙界中的神官组织被称为仙庭,由最高决策机构督仙院统领。督仙院掌管战神殿和文神殿。战神殿乃是仙庭最高暴力机构,设立“四司二处”统共六个部门。
萧岚便是四司之一统战司的掌事神官,司掌战争。
嗐,您也甭觉得这名头有多好听,其实就一给仙庭打工的公务员——朝九晚九七天一休,工作传音阵十二时辰待命,被半夜紧急出动折磨得精神衰弱的苦逼社畜。
兴许是劳心劳力的皇帝生涯让他转性了,飞升后的萧岚性格收敛许多。
谦谦君子远谈不上,好歹长成了个有心有肺的正常人。
但就这位陛下在仙法司公堂上的表现来看……这性格似乎“收敛”过头了些,颇有几分“我错了,但下次还敢”的不要脸之风。
这场审判已开场有一段时间,仙法司掌事神官谢稚仔细阅完卷轴后,心下了然,“为何插手凡间俗务?对妖蛮族下如此杀手。”
“大药谷曾于我有恩。妖蛮灭其一门,我便敢屠他满族。”
说话时,萧岚抬头,平静如死灰的目光和淡漠的语气让谢稚额角渗出汗水,浑身的肌肉跟着紧绷。公堂里的气氛瞬间跌入了冰河中,话尾溢出的杀机让周围的几位神官下意识握刀。
僵持半响,萧岚忽地弯了弯眼角,轻快的声音消弭了凛冽的气氛。
“诶,别这么紧张嘛。”
站在四方小木栏里的萧岚忽然像是抽掉了主心骨一般,懒洋洋地趴在栏杆上。好似方才的杀意只是神官们的错觉。
“《仙庭神官管理条例》规定:除特殊情况,神官不得以任何形式干预凡间俗务,情节严重者当判处五年至十年有期徒刑。”萧岚支起右手托着腮,笑得像只狐狸,“嘿,那我这算是情节特别严重,轻松判个十年,不成问题。”
谢稚闭上眼捏了捏鼻梁,看着案上轮回司的神官刚刚送来的诊断报告叹了口气。
萧逸遥,你这是一心求死啊。
三百年前,鬼尊出世,百鬼夜行。
危难之中适逢萧岚飞升,鬼神之战中拉开长虹神弓,杀鬼尊,还三界太平。而后他便下界沉眠,神力逸散滋养一方土地三百年,庇佑百姓免遭灾害侵袭。
三百年沧海桑田,夏朝覆,萧岚醒。
只是,谁都没想到,苏醒后的萧岚却出现了衰弱之症——神仙自然死亡的前兆。
众所周知,跳出生死轮回的神仙与天同寿,除非为鬼所杀或本人心无牵挂,神是不会死亡的。
对神官来说,长生不老是上天恩赐也是慢性毒药,在缚仙牢里虚度光阴是比杀头还要痛苦的酷刑。
牢狱之刑定然会加速他的衰弱。莫说关十年,就是一年,萧岚必死。
可当前鬼族蠢蠢欲动,异动已隐隐超过凡间修仙界的消化能力,新的鬼尊或将要出世。仙庭万不能再失去一个珍贵的战神了。
公堂安静,陪审的诸位神官却在传音阵法里吵翻了天,搅得谢稚的心更烦了。
“谢稚大人,其实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没了我,还有其他三位战神。何必为一个将死之人费心呢?”萧岚忽然收了那副散漫模样,从容直视谢稚的双眼,语气中带着几分释然和宽慰,“最近不太平,您受累处理我,早点结束了回去休息吧。”
闻言,谢稚蓦地扭头错开萧岚坦诚的目光。那双澄澈的眼睛让他心里无端涌起一股无力感。
他知晓萧岚的过往,理解他杀妖蛮族的行为和动机。因为,从世情来说,萧岚看似出格的复仇行为,实则拯救了无数百姓。
妖蛮族受到人妖两族排斥,一直居住在荒漠。恶劣的生存环境和社会处境激发了他们血脉里的残暴与贪婪。中原政局不稳,朝廷难以支持边境守备。妖蛮族乘机南下烧杀抢掠。
他们咬开无辜之人的咽喉生生将其吸成干尸,将怀孕妇女腹中的孩子剖出来下到油锅中。原本还算富饶的西北地区被朝廷放弃后,成了人间地狱。
萧岚违法,却没有违背他身为一方战神所遵守的原则——以战止战,庇护生灵。
法律与大局的双重压力裹挟着谢稚,他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粉身碎骨。
“谢稚,做你该做的事。后续的事情交由督仙院处理。”
就在谢稚头疼之时,苍老的声音通过传音阵法抵达谢稚的脑海里。
“哐”
谢稚闭眼咬牙落了槌,迅速宣读完了所有刑罚。
“陛下。”谢稚忽然起身叫住了准备离开小木栏的萧岚,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保重。”
萧岚拱手还以一礼,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谢稚身后,随执法的神官离去。
转身的一瞬,萧岚原本低垂的眼皮微微抬起,那对漆黑的瞳孔像两口深不可测的枯井,吞噬了所有的光,好像有另一个冰冷的灵魂从他身体里苏醒。
审判结束,谢稚收拾好卷轴走下主位。他躬身向着自己原本所坐的方向行了一礼后离去。
主法官位后与大堂有着一墙之隔的旁听室中,督仙院的两名长老仍未离开。
白鹤呷了一口茶,无奈一笑,“萧逸遥啊……真是让人头疼,生病了还这么能折腾。”
“毕竟是我们寄以厚望的‘妖刀’嘛。”黑麟懒洋洋地把玩着手中的一对白玉骰子。
“我是说。”白鹤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尚未察觉的黑麟,“这个孩子可能有事瞒着我们。”
“什么意思?”黑麟直起身,神色凝重起来。
“你我看着萧岚长大,深知他非秉性纯良之人……”白鹤不急不忙地给黑麟倒了一杯茶,“他自懂事以后,所做之事皆有谋划。”
白鹤眯起眼睛笑了笑,“换言之,他长大后从不感情用事。”
“可他这病,前期丧失五感,情绪失控易变,喜怒无常都是常态……”黑麟回想了一下萧岚在公堂上的言行。
盛怒时杀气难抑,却又瞬间乌云转晴。
白鹤看着黑麟,但笑不语。
“他故意的。”黑麒把玩着骰子的手顿了顿,“为何?”
“为了让我们以为,他的出格的行为是由复仇心理和衰弱之症的共同作用所驱动的。”白鹤手指摩梭着杯壁,“萧岚这种打小就不知道手下留情是何物的人,若只为复仇,为何选择一击毙命这种痛苦最轻的手法?”
“以他的心机手腕,避开仙庭的眼线,另寻时机折磨虐杀妖蛮族简直轻而易举。他为何选择有一定监管的任务期杀妖蛮族?”
“明面上看,这样做除了让他被罚,他能获得什么利益?死的更快?”
“他这场屠杀,不像是单纯的复仇,倒有点急着灭口的意思。”白鹤笑了笑,“妖蛮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
黑麟捏紧了握着骰子的手。确实,比起复仇,这更像是灭口的手笔。
因为要灭口,所以亲自动手,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选在这个并不完美的时机杀,也是迫不得已。时间拖得越长,秘密泄露的风险随之增加。之所以没有选择痛苦更大耗时更长的虐杀,是为了保证在仙庭的人来阻止之前完成这场灭口的屠杀!
在萧岚心里,有另一个动机凌驾于复仇动机之上!这个动机背后,是一个他认为绝对不能让仙庭高层知道的秘密。
灭口之后,萧岚用设计好的言行举止,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和思路都转移到提前预设好的情景中——这是一场受仇恨和病情所支配,不理性的仇杀。
黑麟感觉自己后背渗出一层冷汗,若非白鹤提醒,就连他也掉进去了。萧岚确实在衰弱,他不过是稍加引导,用一个设计好的“真相”掩盖真相。
如此心机……
“他长大后从不感情用事。”
黑麟突然想起白鹤方才所说的话。也许,对萧岚这种人来说,感情和言行都只是他的工具。
眼泪非泪,笑亦非笑。
白鹤手指沾水,在空中画了一个法阵,水镜上出现了缚仙牢的场景。萧岚已换掉神官服,只着一身单薄的灰衣靠坐在角落里。衰退之症使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仍是少年模样,已无少年意气。
水镜中,萧岚抬头看着漏出几分光亮的天窗,眼神纯粹干净得不可思议。他小心翼翼地朝着光亮的地方伸手,像个孩子一样抓了把空气。
尘埃在空中飞舞。
良久,他眼中透出几分阴翳与疲惫,以手遮面缩回墙角。
光与暗的交界线将他划进了浓重的阴影里。
在没有人的地方,他终于小心翼翼地卸下了温和的面具和满腹心机,露出原本的模样。
水镜之外,沉默在两个老人之间蔓延。
黑麟扭过头去,他有些不敢看这样的萧岚,捏着骰子的手紧了紧,最后却又无力地松开。
“逸遥……终归还是我们几个老东西对不起他在先。”白鹤起身走到镜前抬手,似乎是想摸摸萧岚的头,“天地不仁啊……”
“当年我们也不过是无奈之举。”黑麟接过白鹤的话 ,随后从乾坤袖中掏出一份文书递给白鹤,“文神殿教育司的神官都已经调配完毕了,仙庭学宫的事可以通知风水司提上日程了。”
“萧岚的事暂且压一压,我来处理。”白鹤接过文书大致扫了几眼后收到了自己乾坤袖里,“走吧,召集其他的长老和文神殿全体掌事神官开会。”
“希望这一次别像三百多年前那样惨烈。”
……
西北区山谷
妖蛮的尸体与血迹在火焰中随着怨气亡灵一同消散,但原先的村落却完好无损,周围的生机和灵气似乎还比妖蛮族到来之前还要浓郁。
残枝被人踩断发出的咯吱声打破了这一片山区的平静。
来人身形单薄,苍白如白瓷的皮肤仿佛融进那身白衣里。他站在正门处,细细打量这座无人生还的村落,嗅着空气中残存的气息,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眼神中带着几分怀念。
“好久不见啊,逸遥。”恶鬼的低语带着地狱归来的寒意,让原本生机勃勃的山区陷入死寂。
“殿下!东西已经被人带走了,痕迹都被抹除了。”
黑色的身影如旋风匆忙袭来,稳稳当当地落在那人身后。
“无妨,目的已经达到了,让其他线的继续撒网不要停。”
他闻言转身,露出一张略显阴柔病气的脸,冰冷漂亮得不像真人。林间漏下的阳光落到他深色的眼里,映出无端让人心悸的血色。他随手扬出一把梨花,花瓣在风中纷扬如雪。
“哈……”
那人仰头古怪一笑,在纷扬的花瓣中直视天空,双臂张开像是要拥抱什么,“逸遥,你在仙庭过的好吗?”
“我很想你哦。”
群鸦腾空盘旋于天际,洁白的花瓣无声地跌落凡间,沾染肮脏的泥土。
“你,想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