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金乌于天际振翅而飞之际。
初入仙庭的小少年们起了个大早,纷纷换上崭新的茶白底色绣银祥云海浪纹学宫服,迫不及待地向仙庭学宫涌去。远远望过去,像一朵朵活泼轻快的云。
大多数任职学宫的文神殿神官们都很满意,觉得这套学宫服非常的符合仙庭的气质——光风霁月,超凡脱俗。
然而,战神殿某位神官看到这套学宫服后,额角跳出几条青筋,浑身的不舒服……
整理完仪容仍打着瞌睡的萧岚看到换上学宫服的萧焕后,瞬时清醒过来。那身衬着阳光的白衣让他下意识地偏头眨了一下眼睛,脑内一阵钝痛。
他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声:“哪个文神殿的混账设计的学宫服?”
“师父?”萧焕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确认自己仪容没什么不妥之后,小心翼翼地喊道。
“没事,你穿这身学宫服很合适。”萧岚用手扶了一下额,神力涌入脑中荡平那些作祟的记忆,随口胡诌道:“文神殿的神官总是弄一堆公文来烦我,看到白衣就想到他们,头疼都成下意识的了,不关你的事。”
“哦……”萧焕乖乖应了一声,内心却不住地想着:他为什么会对白衣有这么大的反应?
“你先走吧,迟到不好。”萧岚语气恢复如初,一个缩地千里不由分说地把萧焕送走了。他则留在战神殿外的大道上来回溜达,想等脑内的钝痛消退几分再过去。
“陛下,早啊,去上班啊?一起啊?”林樾那懒洋洋的声音在萧岚身后响起,他身后跟着叶菀和傅然二人。
萧岚闻声回头,微蹙的眉暴露了他的不适。
“哟,怎么了这是?看到学宫服了是不是?”林樾一把扑上去,揽住萧岚的肩,“等着,典礼结束,哥几个今晚出去帮你套麻袋揍一顿那个负责设计的神官,保证二天学宫服全都换成我们战神殿深色款式的。”
“林樾殿下,你说话别用这欠打的语气,我这头疼还好的快点。”萧岚捏了捏眉心,忍住了把林樾套麻袋揍一顿的冲动。
“嘿嘿。”林樾笑得露出上下两排的大白牙,一点也没有出身皇室之人该有的架子。
“你要不要去轮回司或者医护司做一下治疗?总是这样忍着也不是个办法。”叶菀略微担忧地看着萧岚,试探地问道。
“不要,我不喜欢别人窥视我的内心。”萧岚十分果断地拒绝了。
“那你等会结束不得头疼一整天,学生加上文神,现场整就跟片雪地似的。”今天要和萧岚出任务的傅然十分地担心他的状态。
“啧,你们等会别让我集中注意力看谁就行,刚才我一时没清醒,瞅了小焕一眼才头痛的。”
萧岚和其他三位同事并排走在通往学宫的朱雀大街上。三位战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萧岚聊着天,企图通过聊天来分散他的痛苦。
自从他们知道萧岚看到穿白衣的人会头痛之后,便默契地把各自司武职文神的官服全都换成了玄色。战神殿四司二处下至打工仔们,上到上司们,全体上下一溜的黑,就连各自看家的神兽都给换成了一身黑色皮毛的……
这是萧岚的一块心病了,他们不好多说,只能默默地尽量不让他在日常生活范围内接触到……
督仙院相当重视学宫,要求所有在庭的高级神官全都要出席。极其厌烦这种仪式过场的四人踩着点来到了礼堂,碰到了战神殿二处的两位神官——楚涵与谢谦。
只是这两位大人今日的卖相着实不佳,眼球充斥血丝,眼眶处深深的黑眼圈极其显眼。
近段时间,战神殿出动频繁,武器损耗和神兵修复让谢谦大人被迫跟着加了班。掌管司衡处的楚涵自不用说了。“瘟”的意外爆发,萧岚狠狠收拾了他们一顿后,司衡处日夜灯火通明兢兢业业,人均黑眼圈……
司衡处的武职文神官们“站着走进办公处,躺着被抬回院子”和“灵魂出窍,四处哀嚎”的场景成了战神殿一道独特亮丽的风景线。
二人见了四位同事,瞬间嗷嗷叫地冲着林樾扑过去,痛哭流涕地批判督仙院的老头不是人:今日明明是休息日却还要他们早起出席什么开学典礼,最重要的是还不给他们加钱云云……萧岚三人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实在是没眼看这仨现眼的货。
比起战神殿的“无组织无纪律”,文神殿这边就显得十分矜持,大庭广众之下瞎说督仙院压榨神官们的大实话什么的,实在不该是君子所为。
众人在后台等教育司老掌事神官絮絮叨叨的发言结束后入了座。战神殿三人有意无意地走在萧岚面前遮住了他的部分视线。至始至终,萧岚都没往台下的“云海”看一 眼。
坐在两位学长身边的萧焕一直注视萧岚的动作,他自露面后没往台下看过一眼的举动自然也被他注意到。萧焕眯了眯眼睛,想起早上萧岚塞给他的理由。
若只是单纯地嫌弃文神殿,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萧焕皱着眉,磨了磨牙,他忽然发现一个事实:萧岚对他的身世和成长经历了如指掌,可他除却史书上的一篇《夏书·武帝纪》和门中掌门偶尔闲谈提起之外,对萧岚一无所知。
史书说萧岚薄情寡义阴晴不定,是个踩着无数阴谋刀剑一手撑起了江山社稷的枭雄。登基后,灭他国王族,诛杀功臣,不敬天地,任凭朝中小人当道……直到他的太子萧瑞登基后,朝政方才清明许多。
可在萧焕眼里,私下里的萧岚,总带着一种懒懒丧丧的气息,随意又散漫。对他温和又耐心,给他一种他就算不小心把天捅破了,萧岚也会嘴上说着他胡闹,然后帮他把天补上的错觉。
对萧岚这种大喜大悲,世间狂澜都经历过的人来说,人生就像烈火过境后幸存的一捧余烬,一片散漫,闻风而动。
有人在场的情况下,他就像凡间乡绅施舍穷人一样,“施舍”来人一点难得的表面功夫,装出一副温和有礼的人样来。
若是没人,那萧岚索性也不装了,该懒的懒,该丧的丧,身体力行地证明世间行尸走肉该是什么样子。好吃的好玩的,都提不起他的兴趣,必要时的玩弄人心只是他生活的一点添头。
活着的意义好像就只剩下上班和萧焕,等院子里唯一的一株梨花树慢慢开败。
两种极端分裂的形象让萧焕对萧岚这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他怔怔地越过人海喧嚣凝视座位上的萧岚。即使知道他因为白衣头疼,绝对不会往学生中看一眼,但萧焕还是不愿将目光移开半分。
他右手虚握,下意识地用拇指指甲刮着食指指腹,在心中有些难过地想着:若史书上功过难断阴翳暴戾的夏武帝是他,温柔颓丧的神官也是他。那一个人要经历过多少世事无情地挫磨,才磨去了所有的狰狞和张狂,成了这样一个平和懒散的人?
老神官们字字珠玑的发言落到萧焕这里,变成了道道耳旁风,从左耳飘进,敌不过他脑中的胡思乱想,从右耳完完整整地出来,最后无奈地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消失不见。
台上的仙庭老神官在发言,台下学生们边听着发言,边悄悄拉起传音阵法放肆地嚎叫出自己内心对神官们的狂热的崇拜之情,阵法中飞满了疯狂的吹捧。
他们大多数都走的是修道飞升的路子,自然也都是向往着成为仙庭的武神入职战神殿。在学生们的印象里:台上坐着的那些神官大人们,都是泽被后世的神明,是照亮了凡间的正道之光啊!
于是,学生们的传音阵法里飞满了各种各样的脱离史料十万八千里的吹捧……
“陛下看起来真的好年轻啊!”
“听说陛下在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就飞升了,这么一对比显得我们好废物……”
“啊啊啊傅然将军!那可是大渝开国之后只身镇守北疆,拒妖蛮千里外的战神将军啊!”
“林樾殿下好有气质,史书说他原本只想当个闲散王爷……”
……以上种种夹杂着野史的吹捧不计其数。
落了座的掌事神官们熟练地拉开传音阵法准备摸鱼,丝毫没有“为人师表”的自觉。
什么泽被后世,什么正道之光,那都是过去放的屁——不值一提。
如今的他们都是被绩效和任务逼疯了的苦逼社畜,加班的加班,摸鱼的摸鱼……
叶菀和傅然面无表情,提着笔看似在做记录,其实是在纸上下五子棋。黑白两子杀得不亦乐乎。
萧岚和林樾神色凝重,仿佛在思考什么事情,实则手在案上一来一去地出牌。
楚晗无奈地拿出了昨晚没处理完的公文卷轴。
谢谦昨晚修复武神们的武器累得不行,如今在撑着脑袋悄悄补眠。
向来守规矩的文神殿神官们,此时也都悄悄地拿出了卷轴疯狂地刷了起来。
大长老白鹤站在前面滔滔不绝,神官们在后面牢骚漫天。
“等会开完会还有个差要出,好累,我什么时候能调休啊?”
“叫那边仙统司的把算盘拿下去,太显眼了!”
“我这一双昏花老眼,已经不想再看到任何报告和分析了……”
“老头子今天什么时候能讲完啊?我困了。”
“下注啊下注啊!我赌十五天的工资,还有一个时辰。”
“二十天,两个时辰。”
“喂喂喂,谢谦和齐郁睡得脑袋都靠在一起了。赶紧把他俩拍醒,在学生面前注意点形象啊,太丢脸了!”
……
表面上光鲜亮丽的社畜神官们的一天,以“鸡飞狗跳”的暴躁办公开始。
金乌又往天空上升了些许,白鹤慢悠悠地讲完了分班考试,露出了一个老狐狸般的笑,“……记住了,潜龙班的学生才会被我身后的神官们亲自教导。”
而后,他回头和善地扫了一眼这群大会摸鱼的家伙,惊得他们瞬间坐直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开始遮掩收拾案上的一堆鸡零狗碎。
伙同萧岚打牌的林樾正迅速地合拢桌上散乱的牌,一巴掌把身边的谢谦拍醒,复又面色严肃地点了点头权当回应白鹤的话,目光真诚。
嗯,您说的都对!我们战神殿全体打工仔坚决拥护督仙院的决定!
早就知道这帮金玉其外的神官内里是个什么狗德行的白鹤无奈一笑,把目光转回坛下的众学生身上。
……
经历了老神官们两个时辰沉重而又苦口婆心的讲话和学生提问后,这场充满浓浓仪式感的开学典礼才算是完美落幕。
“散会”声响起的那一刻,麻木了的掌事神官们甚至都等不到走到后台,各个使出缩地千里一溜烟地跑了路,该补觉的补觉,该加班的加班,该出差的出差……学生们也都各自回了宿舍,准备在下午的考试中一展身手。
散场时,李修齐和方横把萧焕拦了下来,“小焕,借一步说话。”
萧焕微微偏头扫了几眼那些暗中关注他们的学生,将两人带到了战神殿的一处空的会议室。
“学长,有何要事?”
“你下午考试,务必要小心。”李修齐撩起衣袍坐在萧焕面前,“这次考试,也许有人会针对你。”
“针对我?”听到李修齐的话,萧焕不由失笑,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说一声幼稚,可又忽然想起自己好像是这三百多名学生中年龄最小的,并没有说他人幼稚的资格,只能低头喝水。
他虽够不上萧岚那般闻一知十的敏锐,但到底也是比同龄人多长了几个心眼的。昨日季鹰的只言片语已经表明他拜入萧岚门下,成为战神殿全力栽培的继承人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有几斤几两,萧岚心里明白,这场考试对萧焕来说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在考场上针对他并不能改变萧岚的决定,除了能出口气外,那些人得不到任何实际的利益,反而会影响他们在监考官心中的印象,拿到一个不好的评定。
萧焕:“学长如何得知有人要针对我一事,我想,那些人应该不会蠢到把这种事昭告天下吧?”
“方横无意中听到的细枝末节,结果是我推测的……”
李修齐仔细地将昨晚学生自由活动时的形势给萧焕复述一二。
学生中确实因为选拔方式和出身而出现了分化,萧焕的身份又无意中催化了这个矛盾,有些学生甚至因此动了手,如今双方更是结下了梁子……
萧焕叹了口气,别人不清楚,但他自己却拎的很清。他虽姓萧,可却并非众人口中的名门之后,只不过家中曾于萧岚有恩,他方才得已仰仗萧岚的庇护而活。
仔细想来,他原生家庭也许也并非什么世家大族。虽说乱世动荡,但仙门世家大都不受世俗战乱影响,若他的家族强盛,又何至于沦落到只剩他一根独苗苗的地步……
在凡间的近十年,那些普通家庭出生的学生遭受过的不公平,他也曾遭受过。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大概是他的运气比他们好一点,自小就得门中长辈悉心教导,如今又有一个萧岚站在他身后。
一时间,萧焕倒也有点能理解为何那些学生宁愿不要优评,非得揪着他出这口气了。
世俗的偏见和出身的鸿沟是这样的强大,而在山一般沉重的偏见下孤立无援的他们只能用这样的方法来填补内心的巨大的失衡。
可他能怎么办呢?萧焕出神地想着,他也只是一个仰仗着长辈扶持,在洪流里勉强苟活的普通学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