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窃窃私语的人群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萧焕楞了一瞬，似是没想到萧岚如此直接。
季鹰就当萧焕是同意了，从地上站起来，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陛下给你的身份在某些人眼里已经不是秘密了。你此番上来，按着陛下的性子，若是对你不闻不问，反而会让他们对陛下起疑心。”
季鹰的传音在萧焕的脑中响起，闻言，萧焕迅速地调整自己的表情和神态。
“人族改朝换代，我们家也没有皇位继承了，就别叫我殿下了。”萧焕上前一步，走到季鹰身边，言语中间接承认了萧岚给自己安排的身份。
“哎，别这么说，没了皇位，你还有战神殿的统战司继承啊。”季鹰把手搭在萧焕肩上，继续理所当然地叭叭叭：”我们老大是陛下，你是他的继承人，叫你一声小殿下多正常啊。”
季鹰的话“轰”的一声在萧焕脑中炸开，让他脸上那原本还算自然的笑意僵硬了片刻。他微微偏过眼神扫了一眼事务官和周围的学生，他们脸上的表情那是相当精彩……
这可不是他不谨言慎行了……
“我回来再和你们解释。”萧焕给自己的两个学长甩了一句传音后，拉着季鹰快步离开这个气氛诡异得让他炸毛的现场。
待到二人远去，留在原地的小少年们如同一锅沸腾的开水，七嘴八舌地开始放飞自己无处安放的猜测和想象力。
“那不是玉虚门的保送生萧焕吗？怎么突然就……”
“你也不想想人姓什么，这世间有几个能姓萧的？”
“我好酸啊……为什么我家祖宗没给我留个什么继承？”
“原以为来了这里，大家起跑线都是一样的，万万没想到有人生来就在终点线……”
能来到这里的学生自然都是同龄中的佼佼者，脑子也不至于蠢到那里去，这点形势还是能看清楚的。
“陛下还真是……”谢启无奈笑一笑，一时找不到词来形容萧岚。
“唉，别这么说要是我家小孩遭此意外了，我反应可能比他还大。”另一位事务官摇了摇头，显然是赞成萧岚的做法。
方横拉着李修齐来到偏僻的地方，“我知道了，上次我们两个在永康山遇险，来救我们的就是夏武帝萧岚，萧焕应该是那时候才知道自己的身份的。”
李修齐表情忽然变得微妙起来，“他是夏朝皇族的直系后裔？”
“哎，你担心什么。”方横一眼就看穿了李修齐心里所想，“夏朝又不是你灭的，当时你还没出生呢。”
……
季鹰带着萧焕在偌大的仙庭闲逛之时，萧岚已经赶到了傅然的缉禁司。
“哟，陛下，好久不见。”
坐在公文堆中的傅然闻声抬头，他身着玄色绣血色白虎纹武官服，五官是如刀削斧凿般的硬朗深刻，高挺的鼻梁有点驼峰，似乎混合了点西域血统。最显眼的是脸上一道深色伤疤从眉心一直划到左眼下方。这道伤疤不仅没有破坏这张脸的美感，反而给这人增添了几分野性。
“你怎么也这么多公文？”
虽然不是自己司，但萧岚看到那些公文，下意识地头疼。
“都怪文神殿那帮古董事儿精，别提了，来谈正事。”傅然把笔一撂，起身给萧岚倒茶，“暗探传来消息，查到了几个禁药制造点。守备森严，他们进不去，你我进去暗访。”
“你去暗访，带林樾不是更方便？他执刑司就专门干这种刺杀刺探的事。”萧岚接过傅然递过来的茶，“你带我去就不一定是刺探情报了，毕竟我司比较拿手的事情是抄家掀老巢和杀人放火。”
傅然抬头扫了萧岚一眼，看到萧岚脸色如常，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他回答道：“林樾公文没批完，不方便。还有上次都察司的事情不是被你翻出来的吗，那个杜闫明天要去的地方和我的暗探刺探到的地点很近。”
“你这倒提醒了我，老头让我全权负责这个案子。”
“这么多年，仙庭始终不清楚那些效果极强的禁药是如何制作的……”
想到这个一直悬在他们缉禁司全体神官头上的命题，傅然忍不住叹了口气。仙界和鬼界并不相通，禁药制造点按他们的推测大部分都在鬼界之中，掌控这一灰色产业的幕后之鬼更是狡猾多端。
缉禁司查到少数开在凡间的禁药制造点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但那些亡命之徒总能在察觉之后将作坊炸掉，缉禁司迄今都未能知晓禁药的制作工序流程。
“此次暗访我司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绝对没有走漏任何风声。”傅然沉声道：“缉禁司之前的行动暴露，有几次是因为暗探中有对方的细作，剩下的，我怀疑是因为派出去调查的神官本身气息暴露了……”
萧岚放下瓷杯的手顿了顿，心想：难怪不带自己的副手……也好，他正愁没理由下凡查萧焕的事情。
二人商量了半个时辰公务和安排之后，萧岚起身告辞离去。
入夜的仙庭，干净宽阔的石板大路上安静得能叫人听到晚风的低语。萧岚也不用缩地千里，形单影只地走在空旷的路上，地上的积水映出萧岚那张过分年轻的脸。
若是按照飞升时便停滞的年龄计算，那他应该是仙庭最年轻的神仙了。
他飞升的时候甚至未及弱冠……
当时父兄仍在，他也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不尝人间疾苦，捅破天都有人替他补漏的王子。现如今 ，刨除那无知无觉的三百多年，算上清醒的年岁，怎么也有三十多岁了。
无论再怎么怀念，他终究不能再做回那个心大如斗的小王子了。
快要走到自己院外的萧岚，看到了门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他停下脚步给自己施了个修容法术，将自己的容貌改成了称帝时的模样。
季鹰和萧焕的交谈声渐渐清晰。
“你是不知道，之前陛下协助整顿都察司得知修仙界风气不好，你又恰好因为出身在凡间受了很多委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季鹰抖抖搜搜地抱着手臂，隔着衣料搓自己的鸡皮疙瘩，“我现在想想就后怕。”
“你也别怪陛下，他当皇帝惯了，说一不二的根本不管别人怎么想的。统战司在他手下也一直是令行禁止。他把你放在凡间也是无奈……”
萧焕笑了笑，点头表示理解。
“对了，我记得西夏的国花明明是梨花，可陛下的院子里为何种的都是玉兰树？”萧焕嗅到空气中淡淡的玉兰香，不解地问道。
“这个……其实是有一株梨花树的，只是……”季鹰难得地把要说的话在嘴边滚了滚，噎在喉咙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
毕竟，这是萧岚不怎么光彩的一段过往。
“季鹰。”清冷的声音在季鹰身后响起。
萧焕闻声回头。
萧岚不知何时无声的来到了他们身后，他看向季鹰的眼神带着几分警告。
“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是。”
季鹰看了一眼萧焕，恭敬地行了一礼后离去。
萧岚若无其事地走到萧焕身边，摸了摸他的头，转移话题道：“一个月不见，长高了。”
“嗯，这个月突然就长高了。”萧焕乖乖地跟在萧岚身边，即使方才的问题没得到答案，他也懂事地不再多问。
萧岚领着萧焕向院内走去，铺满碎石的小路上突然窜出一条白色的蛟，眨眼间，那条白蛟旋身化作一名身着玄色绣银蛟纹官服的女子。
“苓姨。”萧岚礼貌地和这位女子打招呼，而后低头和萧焕介绍道：“她是我的事务官。若我不在，你有事可以找她。”
被萧岚唤做苓姨的女子原身乃是萧岚的母妃叶南星所救的一条白蛇。为了偿还恩情，白苓跟随在叶南星身边，一直照顾着萧岚长大。萧岚飞升后功德加身化为白蛟，成了萧岚的事务官。
“我叫白苓，若小殿下不嫌弃，可以叫我一声苓姨。”白苓露出和萧岚一样温和的笑。
萧焕乖乖地叫了人：“见过苓姨。”
“哎，逸遥，你以前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这么乖。”
“苓姨……”萧岚无奈道：“您受累带小朋友熟悉一下这个院子，我先去批完今天的文书。”
“好。”
看着萧焕和白苓离去，萧岚这才回到自己的书房。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萧岚批完今天剩下的文书，门口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得到允许后，萧焕推开门进来。
“明天开学典礼之后，你们要参加分班考试。”萧岚坐在萧焕对面，给他倒了一杯水，“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不要考得太好，控制在前三分之一就好。”
“好。”萧焕一口答应，却在心里琢磨起萧岚的用意。
按照今天季鹰的说法，若萧岚真的要让他继承统战司，应该会要求他拔得头筹。如此要求，应是不想让他被仙庭关注……
“怎么？季鹰那个嘴碎的，是不是和你说我想让你继承统战司了？”萧岚笑了笑，看了萧焕那眼带沉思的模样，猜出了他心中所想，解释道：“他原身是一只鸟。那些废话你就听听就算了。”
还没等萧焕琢磨出点其他的意味来，萧岚继续解释道：“你想过什么样的人生我想你自己选，现在提什么继承不继承的，对你来说太早也太沉重，等你接触一段时间后想清楚再给我答案。”
“若你想继承，我等你潜龙腾渊时便把统战司交给你；若你不想，在池子里当一尾快乐吐泡泡的小鲤鱼也好。”
“你也不必急着给我答案，想清楚再说。”
“反正只要我在，你永远都是战神殿的小殿下。”
萧岚和萧焕说话的时候永远和缓平淡，不快不慢。他偏冷的声质就像山间石上滑落的清泉。这却让他从那些平淡的话语里咂摸出一点温柔的意味。直觉告诉他真实的萧岚很危险，不该是这样温柔无害，那天审讯都察司官员的样子才应该是萧岚原本的模样。
萧焕心中突然对他的身世生出强烈的好奇，他的家族到底和萧岚有什么渊缘恩情，让萧岚待他如此之好。
那点温柔像掉落到他心间旷野的星火，点燃他压心底的隐秘占有欲，攀附着肋骨烧上心头。
他想萧岚只对他一个人好。
“那你还会收其他的徒弟吗？”萧焕脱口而出。
“不会，只有你。”萧岚没察觉到萧焕心底那些隐晦的小心思，回应得很干脆。他这条命都快要透支完了，那些多余的感情被曾经滔天的世情压榨得只剩些残渣。如今抠抠索索翻出来的耐心勉强够留给一个萧焕。
萧焕听到萧岚利落的回复，内心的雀跃几乎要冲破淡定的伪装，嘴角压抑不住的扬起一个弧度。那隐秘地占有欲像魇足的野兽，优雅地舔干净爪子回到内心深处，从容地接受桎梏。
幼稚鬼。
萧岚假装没看到萧焕嘴角的笑意，在心里轻笑一声。
“小鬼，叫师父。”
萧焕楞了一下，觉得这有些不合礼制，“陛下，这不太好吧，我还没准备六礼。”
“你情我愿的事情，何必管那些虚礼？”萧岚挑了挑眉，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走心的威胁和玩笑，“叫不叫？不叫就把你丢回学生宿舍去！”
这位当年连祭天仪式都敷衍了事的皇帝，并不是很在乎那些形式上的礼仪，相反，他挺烦的。原因无他——嫌麻烦而已。
“师父。”萧焕乖乖应声，起身准备按照礼数给萧岚行跪拜礼。
“停。”意识到萧焕要跪他的萧岚一把把萧焕按回位子上，平视萧焕的双眼，沉声道：“听好了。”
“这诸天神魔也好，王公贵族也罢。你不必跪任何人，包括我。”
我要你堂堂正正地站在天地之间。
萧焕无端地从那双深沉的黑眸中读出了某种未竟之言，“好。”
“好啦，明天我要出个差不在庭，你自己注意分寸。”
“道德法律以内，不小心闯了什么祸就和我说，师父替你兜着。嗯……苓姨很喜欢你这样的乖孩子，想要什么就和她说，她会很乐意给你添置。有谁欺负你了就和沈厌他俩说。”
萧岚语气渐渐松了下来，懒散地往后一靠，双眸中刚好能盛一个萧焕，认真地说道：“你也知道，师父不当皇帝好多年了，现在就是一给仙庭打工的。没了金碧辉煌的宫殿，只剩下这一方小院子。”
“这里有鸟有狗，嗯……还有我和苓姨。”
“以后，就把这里当成家吧，我来做你的依靠。”
宛若山间清泉的话语落到萧焕的脑海里，荡涤了他这十年来所有的难过和孤独。他自己为坚固的心悄然裂开了一条缝。
萧焕第一次认识到，世人所追捧的温柔是一种如此强大的力量，比刀剑还要锋利，比斧盾还要强势，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他那踏入死局都从容不迫的早熟和倔强，将他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渴求着温暖和包容的小孩。
“嗯！”萧焕抿着嘴，吸了吸鼻子，放在腿上的手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大腿肉，硬生生忍住了掉眼泪的冲动。
开玩笑，他都长大了。怎么能在萧岚面前因为几句话掉眼泪，太丢脸了！
萧岚扫了一眼萧焕那要哭不哭的表情，目光下移撇到了小孩暗暗用力的手，好笑道：“小鬼，别掐了。赶紧回去睡觉，不然长成小矮子。”
“师父，晚安。”
“嗯，晚安。”
等萧焕的脚步声远了，萧岚这才起身推开窗，看着院中的玉兰树。夜中玉兰幽香，他却是一点也闻不到了。
“明晟，你说……我还能等到他长大吗？”
晚风将那声幽幽的叹息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