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萧焕揉了揉眼睛，翻身下床坐到萧岚对面，打了个哈欠后含含糊糊地回应：“嗯……”
“醒醒盹。”萧岚放下手中的公文，给萧焕倒了一杯茶后推到他面前。
“我早上‘钓鱼’的时候，碰到个人。”萧焕清醒过来，沿着记忆说道：“不是……碰到只鬼，他和傅然将军几乎同时出现……”
他照实将早上遇到的事情和萧岚交代了一遍。
“我还以为装死是你自己想的……”萧岚露出一个淡笑。
反正只需要一个借口，萧焕当时装死，傅然配合他，那些家主便是哑巴吃黄连。萧焕身份等同预备神官，光是袭击神官这罪名就小不了，莫说那些暗地里勾结邪祟的实证了。
仙庭借此，动手名正言顺擒住那些居心不良的家主，轮回司的神官轻松动个刑，就能从他们的灵魂里调出那些勾结鬼祟的实证。
此前，若仙庭强行动世族，说不定会在被江文琰抢先下手，宣扬成仙庭与世族内斗，在舆论上并不能完全站在高地上，效果不好。
所以早已做好万般准备的萧岚在等一个借口。
那天萧焕一事，就意外让他收获到了这个借口。
“当时的情况，我也是在那只鬼的提醒下，才反应过来的。”萧焕自知自己当时被扑懵了，一时间没想到这点。
“你说他和我的眼睛很像？称呼我为皇兄，自称本王？”萧岚拿起茶则加了一勺茶叶，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他和你的气息也很像。”萧焕回忆片刻，补充道。
“阿允……你竟还活着吗？”萧岚陷入回忆中，下意识呢喃道。
夏武帝确实有一个同父异母，小了他七岁左右的弟弟，名叫萧允，字许之。
萧允的生母位份并不高，生完萧允后就撒手人寰，被萧岚的母妃养在手下。
作为老幺的萧岚一直都很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萧允被接到叶南星宫中的时候，萧岚十分高兴，待这个唯一的弟弟极好。
幸而，被萧岚真心相待的萧允也不曾长歪。终其一生都忠于萧岚，忠于大夏。
一统天下后，萧岚称帝，封萧允为亲王，给了一打封号，让萧允自己选。
萧允选了“影”字。
当萧岚问及原因时，萧允笑着和他说，“我来当皇兄脚下的影子，所有皇兄日后不方便做的事情，都可以交给臣弟。”
萧岚对弟弟的记忆停留在了萧允的弱冠之龄，他记忆中的萧允永远都是那个跟在自己身后告状，仗着背后有他撑腰，作天作地，鲜衣怒马的小王爷。
他醒来后，不敢看史书里大夏的的兴衰史，不敢知道那些幸存的故人的后来。好像这样他就能一直自欺欺人下去，让那些停留在记忆里的故人永远美好。
“我记得你史学满分。和我说说，史书上记的我走后，影王怎样了？”萧岚轻声问道。
萧焕眼珠子转了转，从脑海里扒拉出夏朝的历史和重点人物传记，流利地把之后的事情说了一遍。
武帝仙去，萧瑞即位，影王萧允扶持少帝，将所有想要乘着萧瑞年少，想要兴风作浪的乱臣贼子摁死。
朝局安定，天下承平。
后来，东北妖蛮入侵，朝中将领青黄不接，年逾花甲的萧允重新立马提刀，率兵出征，远拒妖蛮，将沦陷的国土打了回来。
可那一战，萧允旧病复发，等不到班师回朝，病故在了回封陵的途中，已经成年的世子袭爵，继续扛起了影王府守护大夏的重担。
听到萧允的结局，萧岚沉默良久……
天子守国门……这本该是他做的事，萧允替他做了。
萧岚闭上眼，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原还在疑惑萧允这般飞扬洒脱的性子，有何执念能让他成了鬼。
如今得知答案后，萧岚心里却是又一阵疼。
他的弟弟是因为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大夏。
他在凡间守了这么多年，一个人守到萧家气运尽头，大夏龙脉断绝……见过盛世高楼起，末了却又要看楼倒人散，他该有多难过？
“没事了。”萧岚抹了一把脸，将外露的情绪压回心底，“我知道了，看样子他应该是埋伏到了江文琰身边，上次救你应该是察觉到了江文琰的动作。”
对萧岚情绪变化十分敏感的萧焕，敏锐地察觉到萧岚有点难过，不想多说萧允的事情。他转了转眼珠子，捡了另外一个话题，将萧岚的注意力从让他难过的事情上拉开。
“师父，这次实践，虽说我没抓到一只鬼祟，但我帮你钓了一条大鱼，这分数是不是得拉满啊？”
萧焕语气里带着几分俏皮和轻松，双臂交叠放在书案上，将上半身微微前倾，眼睛里闪着点点期待的光。
萧岚心里那点忧愁被萧焕这明亮的笑驱散，右手支在凭几上撑着头，笑问：“小鬼，这会怎么不叫‘萧逸遥’了？”
“师父，给我不给嘛？”萧焕弯起眼角，笑得露出了两颗虎牙，从乾坤袖里拿出一张实践考核评价单推给萧岚。
“给，要多少分都给。”萧岚拿出自己的私印，大笔一挥批了满分，盖章处十分霸气的印着“朕准了”三字。
满庭只有夏武帝一个皇帝，这章一看就知道是谁的。
“最近比较安静，我会在家陪你。”萧岚把评价单递给萧焕，顺手摸了摸他的头。
“嗯！”萧焕心情雀跃地点了点头。
比起满分，萧岚说会陪他这件事显然更让他开心。
整个午后，萧岚在批公文，萧焕趴在书堆里看书。
这点宁静，难得而珍贵。
实践的时间已过，陆陆续续有学生回到仙庭。
几天过后，神祭日至。
学宫的课程暂停，仙庭破例允许学生们参加祭奠仪式。
往日懒散的萧岚也严肃了起来，平日里随手扎起的头发束了金冠，换上了黑色绣暗色纹路的官服。
时辰将至，十位长老都换上黑色的官服走在前方，身后跟着文武两列掌事神官，除了被师长们带在身边的几个小孩，学宫的学生被事务官领着缀在最末尾。
通向祭园的长廊上，壁画栩栩如生，漫天神鬼仿佛要从墙上跃起。
壁画上绘着神鬼争斗千百年来的大事件，除了战神与鬼尊，还有其他做出过卓越贡献的武神。
所有神官都神色肃穆，内心震撼的学生们都不好出声感慨，只能悄悄地捂住了嘴。
穿越长廊，文武诸神来到了一个摆满了牌位的大殿。
这是供奉着死去神官牌位的灵堂。中间最显眼的地方，供奉的是死去的战神，他们的追随者拥簇在周围。
为首的十位长老停下脚步，身后的神官上前，依次揭开了数百个新牌位上的布。
轮回司的神官们捧着一匣一匣的星尘，低声念着送亡灵的经文。
钟声，经文声浸着焚香的味道在空中消散。
萧焕感觉萧岚牵着他的手紧了几分，他抬头看到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他知道，这是萧岚压抑感情时无意识的动作。
压抑漫长的送别过后，神官们穿过大殿，来到了一片墓地。
见到眼前光景的学生们都深吸一口气。
入眼是看不到尽头的墓碑。
“祭酒——”
伴着顾疑的高呼与钟声，四位战神走上前，双手捧出事务官托盘里的酒樽，缓缓地洒在了地上。
洒酒祭奠，告慰百万浩荡英灵。
“魂归——”
轮回司的神官上前，将匣子打开。
破碎的神位化作星尘从匣中飞出，仿佛有意识一般经过四位战神的身边，徘徊良久，方才离去。
叶菀克制不住地掉了泪，用手帕掩着面。跳脱的林樾也沉默不语。
“走吧，仇我替你们报。”萧岚轻声道：“朕答应你们，绝不食言。”
黄昏的余晖将墓碑的影子拉得斜长，暖风在空中打着旋，颇有几分孤寂。
“当——”
钟声悠扬，道尽了无数的遗憾。
集体的祭奠仪式结束后，众神都散了。
大家其实都有自己要看望的人，一年就这么来一次，存了许久的话，要抓紧时间同故人说完。
萧焕被白苓送回了学宫的队伍里，学生们要去旧尘殿，那里安放着所有故去神官的卷宗。
他们是预备武神，将来大都会踏上这条路，总要面对这些残酷的事实。
孤身一人的萧岚从乾坤袖里拎出两坛酒，踩着夕阳的余晖，慢悠悠地来到了一处墓碑前。
故友庄明晟之墓
“明晟，我来看你啦。”萧岚熟练地打开一坛酒摆在墓前，另一坛酒被他自己拎在手里。
他撩开衣摆坐在墓旁，右手搭在墓碑上，就好像那是他故友的肩膀一样。
“又一年……我又坚持了一年。”萧岚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只可惜他味觉嗅觉已废，尝不出酒味。
院子里的玉兰开了又败……
“你早就知道当年的事情，可你没有告诉我……你和那混账爹一样，什么都不和我说。”萧岚借着酒劲，像是要把往日不能说的话都一并说出口。
“江文琰回来了，郑扬风和陈翀也回来了，你会不会回来？”萧岚偏头看着墓碑上的字，问道。
微风撩动他的发梢，周围安静无声。
“你赌我赢，我真的赢了，我救了这个世界很多次，你能不能……能不能趁我还守得动的时候，回来看一眼？”萧岚说着说着，声音带上了几分哽咽。
“我认真学了对弈，下棋比以前好了很多，你什么时候回来和我下完那盘棋？”
萧岚叹口气，将坛子里的酒喝完，嘴角溢出的几滴琼浆滑过他的脖颈。他抹干净嘴角，开始絮絮叨叨地提起一些事情。
“我一直以为，杀了他，我可以过正常的日子，当一个正常人。可我发现我做不到。”萧岚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布料划得眼皮生疼，“我是个懦夫……”
他双手背撑在地上，将腿伸开，仰头看着辽阔的天。
称帝初，萧岚觉浅总是睡不好觉，夜里攻击性很强，不让陌生的气息近他的寝宫。
那些战场厮杀，让他刻骨铭心的记忆和惨死的故人总会入他的梦。
无论梦里的场景是好是坏，对萧岚来说都是噩梦。
那些美好的场景只能出现在萧岚的梦里，可美梦过后醒来，萧岚发现自己还是一个人。
重逢的快乐只是一瞬，醒来的痛苦却如千刀万剐。
那些梦简直要将萧岚逼疯。噩梦缠身的萧岚有过一段时间性情大变，喜怒无常。
在一个雨夜，从梦中惊醒的萧岚，再也承受不住。
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亲手挖掉过去记忆，割下了自己灵魂与人格的一部分，将那个小王子和他的一切封印在了记忆深处。
封印落成，萧岚偏激极端的性格慢慢地被时间打磨得圆润温和。
他逼着自己成了史书上那个文治武功，为盛世奠基的夏武帝。
那些让他痛苦的人和事再也不会出现在他梦里。
灵魂也永远的残缺一角。
“我重新把记忆放了出来，你说我梦里是不是还能再见到你？”萧岚摸了摸左胸，感受着心脏上的契约。
两条明亮的契约浮动环绕，像是保护着这颗脆弱的心脏。
“明晟……我很多次想过放弃。”
“我没有办法，萧焕还很小，是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小鬼……他一日不长大，我一日不敢放心。我不敢死……”萧岚望着天边的夕阳，呢喃道：“他背着和我一样的命，我心疼他，我自私地想过不要让他走我的路……”
“可我不能替他做选择，我不想像我爹一样……我这么做，你会站在我这边的对不对？”
墓园安静，不会有人回答萧岚。
萧岚枯坐着，他知道他等不到答案，他只是想有个人能听他说话。
他只想能有个地方让他喘口气，懦弱一回。
一个时辰过去，萧岚默默地站起身，将庄明晟墓前的酒打开，缓缓地洒在地上。
做完一切，他转身走向出口，忽然发现萧焕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他。
他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多少？
萧岚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
眨眼间，他神色如常地来到萧焕身边。
“回来了怎么不叫我？等了多久？”
萧岚伸手牵住萧焕的手，带着他走在回神官大院的路上。
“没多久，刚刚来。”萧焕眨了眨眼，悄悄地握紧另一边的手。
其实全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