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神殿统战司
萧岚坐在书案前写文书,季鹰化做原型站在砚太旁端起爪子扣着一只墨条给萧岚研墨。猎犬端坐在萧岚身边,吐着舌头散热。
“你们替我管统战司三百多年,有没有想过离开?”萧岚将写好的文书推到一边,问道。
季鹰下意识地放下墨条,抓起萧岚的私印盖了个戳。
听到主人的话后,一鸟一狗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几分迷茫。
老大……今天这是怎么了?突然开始说这个?
嫌他们平时不仅叭叭叭,还吃饭多,所以不想要他们了?
季鹰扑棱着翅膀飞到萧岚的手腕上,锋利的爪子像镣铐一样死死地扣着萧岚的玄铁护腕。沈厌将前爪搭在萧岚的膝盖上,摇着尾巴努力睁大眼睛看萧岚。
“老大,你不想要我们了?这不能啊!”
“老大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和司衡处的神官叭叭叭了。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神!你别把我丢回羽族……我不想回去。”
“我没有不要你们,没有不要你们,听话。”萧岚安抚地摸摸季鹰的翅膀和沈厌的狗头,哭笑不得地道:“我的意思是……”
“我当时救你们一命,你们也跟着我这么多年,兢兢业业操持统战司。若是报恩,也已经够了。”
“天高地阔,你们被这身官服和官职困在仙庭这么多年,就不想离开这里去看看凡间吗?”萧岚握了握沈厌的狗爪,然后捏着季鹰的翅膀撑开,“尤其是你,本该是野性难驯的鹰,跟着我反倒被养成了只八哥鹦鹉……”
“老大,你难不成是觉得……你……呃。”季鹰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翅膀从萧岚手里抽出来,拢回身边。那张平日里嘚啵嘚啵得不停的嘴卡了壳,就好像接下来的话烫嘴一般。
季鹰那双明亮的鹰眼眨了眨,缩着脖子低下头,似乎是不太敢看萧岚的眼睛。
他方才好像有点明白为何萧岚突然要与沈二狗说这些话。
向来鲜少在公共场合显露内心情绪的萧岚刚才在监狱里突然发难,因为孙亦的话让他想起了过去的自己。季鹰猜测,他心思缜密又细腻的老大可能是觉得,自己并非良主,不值得他和二狗这样追随他。
不过他可不太敢问出口,这话说出来可是有点僭越了,委实烫嘴。
“老大,你要是想给我和二狗放个假,让我俩出去玩这个可以。我们收假了还是会回来给你当打手的。”季鹰把话吞回肚子里,按着自己猜测的思路回应萧岚的话,“是你不嫌弃我和二狗,把我们捡回来。”
“往后我们这条命就是你的,莫说是为你守战神殿,就算你让我们去死我们都绝不抗命。”
季鹰的鹰爪扣着护腕收紧了几分,锋利的爪尖仿佛要在玄铁上刮出纹路来。
沈厌还在不停地扒拉萧岚的衣摆,眼球好像覆上一层水光。
“老大,我生是你座下走狗,死是你的破军四部的鬼!”
被属下隐秘地戳破了那点小心思的萧岚轻叹了口气。
他养的一鸟一狗忠心得让他委实有点承担不住。
猎场纵马驰骋,放鹰逐犬,权贵子弟打猎时必定少不了用猎鹰与猎犬为他们抖威风。
可作为权贵中的权贵,且骑射功夫了得的萧岚,从未养过自己的鹰犬。
他不想,他下不去手。
萧岚自己就是被带上项圈的狼,被驯化的鹰,剥夺自由,被迫在猎场里撕杀。
他不想季鹰和沈厌被他当年随手一救的恩情束缚了翅膀与獠牙。
“老大,我知道你想法。”季鹰看萧岚的神色,猜他应该是还在钻牛角尖,于是撑开两只大翅膀呼啦啦地扇着风,十分不敬地把自己上司的额发呼乱,打算来一记直球。
“是你把我从羽族的牢笼里救出来,是你把二狗脖子上的项圈摘掉。”
“老大,若天底下只有一个自由的地方,对我俩来说就是你身边!”
季鹰从萧岚手腕上飞起来,落到书案上,带起的风把纸吹飞。
“老大!你是我和沈二狗的贵人啊!”
“汪汪汪!”沈厌叫了两声表示认同。
季鹰说这话时还想叉会腰,但发觉自己现在是鸟身,只好用爪子踩踩书案作罢。
他是羽族中鹰族一脉的族长嫡长子,本该肩负着继承鹰族的重任。只可惜他生来灵气欠缺,筋脉堵塞,本体孱弱,化型晚,长大后还有严重的脱毛。
他的父亲甚至不愿给他起名字。
万众期待的鹰族继承人沦为无名无份的弃子,就连麻雀一系都能踩他两脚。
飞升后的萧岚来羽族谈鬼气异动一事,见到了被同族欺负的他。
那时的萧岚心念一动,指明向羽族要走了他。
萧岚对鹰族的族长说:
“族长膝下不止一子,也不缺这一只秃毛的小鹰继承族长之位,不若把他给我……”
自那以后,他就在一众羡慕嫉妒的眼光里,被萧岚从毛球堆抱走了。
秃毛小鹰看那些毛球的眼神,感觉自己就像是站在了梧桐枝上的麻雀。
萧岚给了他名字,给了他落脚的枝干,昂贵的灵物仙药像是不要钱一样的用在他身上。
彼时忐忑不安的季鹰站在书案伤给萧岚磨墨,他小心翼翼地问萧岚,他们非亲非故,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代价救他一只没有用的秃毛小鹰,他错过了修炼最佳的少年期,根骨也不是上佳,怎么看都不像是沧海遗珠。
萧岚和他说:
“你是一只猎隼,本就该天地间来去自由。我想你能飞。”
因为萧岚的这一句话,少年季鹰每天站着走进统战司的校场,满身伤的爬出来。年岁渐长,他能拉开的弓越来越重,射出去的箭越来越准。
脱落的羽毛堆里,走出了战神殿第一弓箭手。
萧岚挑了曾经手下一名大将的姓给季鹰冠了姓,还十分嚣张地用他族为他取了名。
再后来,萧岚捡回了一只瘸腿的猎犬。
据说是在猎场上被后来的狗淘汰,失去了价值后被主人抛弃的丧家犬。
那时的萧岚正主持残本修复工作,公务繁忙。季鹰按照萧岚的吩咐把他治好。萧岚同样给他选了一个将门之姓。
宁静的午后,萧岚坐在玉兰树下,看着书案上写满字的纸在纠结。季鹰站在笔架上打瞌睡,沈厌趴在书案上看了一下,用爪子拍了拍纸上的“厌”字。
“厌字……”萧岚端详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摸了摸他的狗头,“以后你就叫做沈厌啦。”
流浪的丧家之犬有了新的家。
多年后,清冷的统战司主神殿内多了两个一品神官,一个沉默话少,一个嘴贱话多。只要萧岚在公务场合出现,身后必定跟着他的一对鹰犬。
玄色的神官服衬得二人身形挺拔,宽肩窄腰;俱是战神殿意气风发的好儿郎。
除了他们的顶头上司,余下的神官都要恭敬地称他们一声“大人”,没人知道他们那颠沛流离,卑贱到尘埃里过去。
秃毛小鹰与丧家之犬,被那褪下的羽毛与流出的血埋在了旧光阴里。
……
萧岚沉默半响,低声道:“好。”
他安抚地揉揉沈厌的狗头,“既愿意,那就待在我身边吧。”
奇怪的主仆之间,也不知道是前者安抚了后者,还是后者宽慰了前者内心的纠结。
“修仙界的最近争论不休,你按着我写的去收个尾。”萧岚将一卷文书推给季鹰,“去吧。”
得了指令的季鹰抓起文书转身飞出窗口。
“鬼族那边最近收敛了许多,很多事情转移到了暗地。”萧岚把另一份文书递给沈厌,“仙庭换血得厉害,趁这段时间也可以暂时喘口气缓一缓。”
“最近我们损失了不少神官,过几天恰好是神祭日……这个流程你和苓姨熟……”萧岚将另一份抄着牺牲神官名单的文书放到沈厌面前。
沈厌叼起文书,会意地点点头,离开了战神殿按照萧岚所说的筹备诸多事宜。
萧岚长长舒了一口气,略显疲惫地靠在凭几上,安静地看着窗外的玉兰树。
季鹰联合司衡处,整理了一份公文,对外向整个修仙界发布,解释这段时间的行动。
公告内容包括禁药,都察司腐败,部分学生利用禁药舞弊等等。
其中,仙庭以萧焕得知了众多世家之后使用禁药,下凡除祟却意外被众多家主袭击,反被仙庭捉了个现形为导火线,光明正大地挖掉了修仙界腐败的世家与勾结鬼祟的神官。
仙庭也向整个修仙界公布了学宫开除利用禁药舞弊的学生。对于无意中接触禁药的部分学生,仙庭正在沟通医护司想办法处理。
同时,对于修仙界这几年被带坏的歪风邪气,仙庭将一并严厉打击。
修仙界十大门,一下被仙庭薅下去六家,只剩下坚定追随仙庭的上三门。七门空余,家族势力重新洗牌。
上升通道中拦路的障碍被拔除,仙庭公正不阿的形象会被深深地种在修士心中。而仙庭闻修仙界受世族影响已久,出手便不费吹灰之力清除六家,向所有修仙者昭示着:
所有的不公都会被仙庭看到,仙庭从来没有被世族污染。
神永远能看到世间百态。
江文琰原本是打算利用完后将仙庭神官勾结鬼祟,使用禁药的证据一并甩出去,激化修仙界中普通修士与世家和仙庭留存已久的矛盾。
先让修仙者们对仙庭与世族彻彻底底绝望,而后他再跳出来扮演一次救世主,以禁药为由给一份有毒的希望。
本来修仙界大部分修仙者修仙的动机就不纯,七罪炽盛。那刚好能让他利用。
追求实力地位?我能给。
追求长生不老?我也能给。
只要与我鬼族一道,想要的我都能给。
无论是凡间底层的百姓,还是看起来更加高级体面的修仙界的普通修士,其实是愚蠢的,是能够被舆情风向左右的杂草。
只要给他们想要的,无论是神族还是鬼族,又有什么区别?
所谓维护正义追求心中的道义,也要建立在基础需求得到满足的基础上。
饥荒孕育流民,流民走投无路就会反抗,会想要罔顾道义掀翻帝王的统治。
成王败寇,若成功,便是帝王;若失败,便被史书一笔“暴民造反”钉在耻辱柱上。
修仙界同样如此,世族只是少数,压迫与不公一旦过了界限,绝望迟早会深入绝大多数的修仙者的内心,动摇仙庭的根基。
混乱里生不出圣人,只能生出白骨为食的蛊虫。
岂料,这一步棋未发,先被萧岚废了大半。甚至还被他借机巩固了修士对仙庭的信仰,收拢了本来快要散掉的基层修仙者的人心。
这个时机把握的相当精准。
早一步这效果达不到最好,晚一步就要被江文琰得了手。
意识到自己棋差一步的江文琰正窝在自己的地下宫殿里听属下报告。
“殿下,家主失手了,有了这一次,萧岚以后肯定戒备。咱们很难再找机会动手了。”影子浓厚的黑暗化作一个人形,来到江文琰面前。
“没事,意料之中。就算动不了也要用萧焕给萧岚施压,只要萧焕一日不成熟,萧岚就得花费精力保护他。”江文琰仍然平静地盯着棋盘,把玩着棋子,“就算再强壮的雄狮,也不可能永远不疲惫。”
“我们就等这个机会出现就好。”江文琰嘴角勾起一个淡笑,但眼睛却是不笑的。
他五官并没有萧岚生得英气。鼻若悬胆,眼角微垂,眼中黑白的分界并不明显,是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光看面相,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温柔多情的,让人想到惊艳夜色的昙花。
“殿下。”
大门被人推开,进入殿内的鬼低头,单膝跪在江文琰面前。
“仙庭已经察觉到灵脉的事情。”
“我送给仙庭的第三份礼物,他们可得惊讶好一阵子了……”江文琰挥挥手,示意属下无妨。
“殿下为何如此笃定?”站在江文琰身边的“影”并不是很理解,开口问道。
“这世间灾厄,无非天灾人祸……”江文琰顿了顿,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颗撤回棋盒里,轻轻抚摸着有些刮痕的棋盘,“人祸,可以阻止。”
“但这天灾啊……可不是人能阻止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江文琰嘴角的笑意扩大,露出冷白的牙齿。
神族也好,鬼族也罢,在真正的天道面前,都只是草扎的狗罢了,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预料到暴乱,可以提前化解,可以镇压。但若是洪水干旱,可就只能事后收尸了……
“这灵脉的劫难,我只是让它提前几十年降临,为我所用罢了。”
江文琰伸手,五指成爪,指甲将棋盘生生刮出五道新的划痕,发出刺耳且令人难受的刮擦声。
倒勾翻起的刺扎进了他的指肉里也不见他停下,棋盘上多了几道鲜艳刺眼的血色。
他看着棋盘上的血,忽然仰头发出几声尖锐的笑。
这突如其来的疯样让殿内的属下都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内心被阴冷充斥。黑影化身的鬼更是差点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天灾降至,时运站在了我这边……只可惜啊……”
“这世间早就没有神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