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姑娘名唤南栀……”
就像在常府的那个小倌一样,沦落风月场的人大都有这样那样的难言之隐,或是家道中落被仇家卖到了楼里,或者走投无路自己进了楼,又或是孤苦伶仃被楼里的人捡了回去。
南栀却不是这样。
据说她原来出身于九域神州最南边的一个修仙家族,这几年,族人凋零,家族衰落,偌大的一个族群,到最后竟只剩了她一个,不过她以前有个姐姐,只是在许多年前,这姐姐便离家了,至今杳无音讯。
她原来想带着族人的遗产去找姐姐,可九域神州何等广袤,慢慢地,她也就一边找一边听天由命了。
她一路往北,走走停停,倒也逍遥自在,可惜运势不是很好,她刚走到神都,天生异象,应远庄用来镇妖的森罗塔封印松动,被镇压多年的妖魔鬼怪统统跑了出来为祸神都百姓。
她天赋不够,修为不高,只能勉强对付一些趁机跟着浑水摸鱼的小妖物,大部分时间还是跟着人群四散躲避,她大半数钱财也都丢在了路上。
一个姑娘家带着钱孤苦伶仃地逃,自然就有些心术不正的人想趁机做点什么,索性有一位叫赵逢的好心人相护这才没让那些人得逞。
两人就这么相互扶持着躲开了几次妖魔,眼见就要跑出神都了,没成想,他们躲过了凶残的妖魔却没躲过险恶的人心。
又遇上一次妖魔围堵,南栀和赵逢已经能不慌不忙地找地方躲着,可是,那些贪图南栀美色钱财的流氓竟将一只大妖引到两人藏身的地方。
赵逢为了救南栀,只身一人冲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那个流氓也不知所踪。
后来,应远庄的修士及时赶到收了那只妖,同时也在距离南栀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两具被吸净了精气的干尸。
赵逢冲出去前匆匆将一支发簪塞给她,请她一定活下去,然后去这个镇找一位叫严鸢的姑娘,把发簪交给她。
于是,一个未满二十的瘦弱姑娘,只身一人拖着一辆载着尸体的板车,咬着牙,从神都一路走到了这个镇。
一个脏兮兮的姑娘和一具干枯的尸体,诡异的组合吓走了路上的许多人。
等到了镇上的时候,她衣衫褴褛,全身带伤,手指更是伤痕累累,血肉斑驳,她看起来比乞丐还要落魄。
南栀按赵逢的嘱托找到了严鸢,将赵逢的尸体和那支完好无损的白玉簪一并交给了她。
看到昔日爱人最后竟成这般模样,严鸢大恸,她甚至一度想随赵逢而去,一了百了,可每次都被南栀发现然后救了回来。经南栀反复劝解,她才放下了自尽的念头。
南栀身上留的钱不多,能足够她二人撑一段时间,却不是长久之计,南栀有钱财,严鸢有手段,两人合计了一下决定盘楼做生意。
醉东风原来是家酒楼,可是两个弱女子终究还是拼不过有常家支持的福满居,于是她们转了方向,不顾旁人眼光硬是将醉东风改造成了青楼楚馆,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姑娘和小伙子,慢慢就成了现在的醉东风。
南栀也算是醉东风的半个老板,可她偏生不会也不爱管楼里琐琐碎碎的杂事,更不愿做迎来送往的营生,醉东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靠严鸢一个人打点着。
这让南栀有点愧疚,只是她会的东西实在不多,以往她倒是个弹琵琶的个中高手,但因为伤了手,此后别说琵琶,箜篌琴筝一类的乐器她都弹不了,但这并不妨碍她将琵琶技巧传授给楼里的其他人。
南栀书画乐器不能说样样精通,但也是通了个大概,她且不愿假手他人,跟着她学习的姑娘们,每一个都是她一点一点,耐心教出来的,因此,姑娘都愿意尊称她一声“先生”。
南栀长得清秀可人,性子又温柔伶俐,平日里对楼里的兄弟姊妹丫鬟小厮都有照顾,醉东风营业这几年,生意红火,她得的银两不少,但都被她陆陆续续接济了不少在楼里打工的。
曾经也有不晓得南栀身份的姑娘们合计要凑钱将南栀赎出去,被南栀知道后,感动之余还玩笑道:“恐怕我这一辈子,生是醉东风的人,死也要是醉东风的鬼了。”
就这么过了许多年,醉东风里人来了又走,南栀和严鸢真的以为她们会守着这醉东风就这么过完一辈子。
严鸢说:“我以前琢磨着,想给小栀找户好人家,可世人眼光,生活在青楼的姑娘想嫁个良人谈何容易,蹉跎了许多年也没结果,也就罢了。”
叶归蓁沉默着表示理解,他常听叶怀靖说“玉馆一入,情深不复”。大约便是这个意思。
“如若这样还好,姑娘年岁渐长,留在醉东风有我们作陪,虽身份不光彩,可起码活得自在,衣食无忧,”秋苓含着泪颤声道。
“直到去年年末,有个道士来了醉东风,姑娘与他相谈甚欢,我们也以为是姑娘终于遇上了自己的良人,果然,今年二月份的时候,姑娘说想跟着他离开醉东风,我们自然欣喜。
“可谁料,姑娘跟着那道士离开后不过一个月就一个人回来了。
“走时穿着的红月裙干净又漂亮,姑娘还笑着跟我们告别……不过就短短一个月,回来时我们差点没认出来。
“衣裳破破烂烂还染着血,身上大大小小的口子数不胜数,就像千刀万剐一样……”
“带她走的道士就是子念吗?”苏有初问。
“正是,”严鸢点头应道,“那道士大约正及不惑,但生得白净,风度翩翩一表人才,说是出门办委托恰好经过,似乎颇懂音律,也能跟小栀谈得来。”
“应远庄从来君子似松,堂堂正正,门人出来逛青楼谁敢毫不遮掩地自报家门?你确定他是应远庄的人?”
“这……”严鸢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道:“这都是小栀跟我们说的,包括那道士的姓名来历,我们确实不知真假,但小栀没理由骗我们才是。”
“子念……”叶归蓁若有所思。
“怎么?突然有点印象?”苏有初挪到他身边悄声问道。
叶归蓁往一旁挪了一步,“没点印象。”
“仙长若知晓分毫,还望莫要隐瞒。”严鸢欠身行礼,恳切道。
“我真没印象,”叶归蓁说,“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应远庄庄主楚凌的佩剑名为子念,因此也有人称楚凌为子念君……不过他不像是逛青楼的人,应该是同音不同字。”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叶公子,”苏有初道:“要那子念真就是楚庄主怎么办?”
“简单,”叶归蓁淡淡瞥了苏有初一眼,“这委托我就不办了。”
“……”
叶归蓁一向思虑颇多,如今九域神州之上仙门林立,谁敢说这些门派一个个都高雅无尘?
他出来办委托这么多年,撞见的腌臜事一个赛一个恶心人,偏偏干那些蠢事的人一个比一个位高权重,叶归蓁得罪不起。
是以,只要叶归蓁出门碰见这种的,甭管委托是难是易,是解决了还是没解决,他都毫无负担地甩手扔给了别人。
这次委托若真扯上楚凌,他更是要撒手不干了。
苏有初万万没想到叶归蓁会这么说,他忍不住问:“叶公子,外面人都说凡是你接下的委托,从来都没有失手的时候,这是你们仙山为了名声,放出去骗人的吧?”
叶归蓁自然不会搭理苏有初,他继续问:“南栀回来以后呢?”
秋苓拭干了泪水道:“姑娘回来之后跟变了个人似的,只知道待在房间里一言不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大夫说她这是郁结心头,不知道被什么刺激了,可一问到她走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她就只抱着头拼命尖叫,久而久之我们也不敢再问。
“本来以为姑娘要消沉好一阵子,可没想到,不到三天的时间她就恢复了,再问她那时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说不知道,我们怕问多了再刺激到她,见她好了就放了心。
“楼里当时的花魁叫远九,跟姑娘关系一向很好,为了安慰姑娘,她特意做了件衣裳想送给姑娘,可姑娘看见那衣裳当场大怒,非说远九是来报复她的……”
苏有初问:“什么样的衣服?”
“一件湖水绿的外裳罗裙,纹样是姑娘最喜欢的蝶戏水仙……”
秋苓眼眶再次湿润,刚止住的泪水又滚滚落下,她声音发颤,说到这里的时候竟没法再说下去。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声声低啜隐约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