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两人在一幢小楼前停下。
粗略看来是一座二层小楼,夜色浓重,一楼一片黑暗,二楼倒还是有几点如豆的灯火,小楼的楼顶是一个露天平台,台边的护栏轮廓精致,大团鲜花拥簇在紧闭的门窗边,清风也吹不散空气中隐隐约约的脂粉奢靡之气。
苏有初神色莫测地看着牌匾,“醉东风?”这就是你不用物转星移的理由?
“嗯。”叶归蓁神情不变地应道,然后便要上前敲门。
叶归蓁先前仔细观察过这条街上的屋舍楼宇,街道正中的那家福满居是栋三层楼,看样子应该是这个镇最大的酒楼,而在福满居旁边巷口的拐角便是醉东风,它是镇上唯一一家青楼勾栏。
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不是,”苏有初一个箭步上前挡住了醉东风的大门,一身正气,“东家那档子事还没解决呢,你怎么就来寻欢作乐?叶二公子,没想到你居然是流连红粉青楼的人,真是太……”
叶归蓁面无表情:“让开。”
苏有初横跨一步让开了,话却不停,“我也不是反对这种事,毕竟年轻人嘛,但这实在……你这么不走心,可有点愧对你叶公子的盛名了,你让那些爱慕你的姑娘们怎么办?不过昨天那红纱衣在街上吓人,没吓死就不错了这大晚上的哪家姑娘敢开门接客。”
尽管他拼命想要伪装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但越来越快的语速和朦胧月色下越来越亮的眼睛还是暴露出他对逛青楼这件事的兴奋与期待。
虚伪又庸俗。
叶归蓁转头上下打量他一下,给出了如此评价。
而苏有初只顾自己在一旁喋喋不休也没注意到叶归蓁眼中明明白白的鄙夷。
“笃笃笃——”
不多时,有一道怯怯的女声响起,“这几日不开门,老爷去别处吧。”听起来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叶归蓁硬邦邦道:“在下蓬莱仙山的修士,来此有要事相询。”
小姑娘不说话了。
苏有初轻笑出声,“你把人小姑娘吓着了,”他挤开叶归蓁轻声道,“姑娘,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镇上的常老爷你知道吧,我们就是他请来捉妖的,那妖怪法力高强,我们一时不慎让它跑了,一路追过来,发现它进了你们楼里,担心你们出事,这才冒昧打扰。”
“……敢问……”那姑娘的声音透过门板闷闷传来,“仙长是何方人士?”
“蓬莱人,仙山弟子。”苏有初毫无负担地应道,然后他成功得到了叶归蓁的一记眼刀,本人却恍若未觉,他随手捏了一片莲瓣,把方才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那莲瓣很是精巧,淡淡的红光下还能看见复杂却清晰的纹理,瓣纹还隐隐透出些许青黑。
传音信物制造起来十分耗费心神,寻常修士都是匆匆捏一个差不多能看出模样的用就行,能将传音信物做得这般精致的人可不多见,就连他自己的传音叶子上的叶脉都不一定会这么清晰工整。
看来这位苏先生深藏不露啊。叶归蓁心道。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片莲瓣上的纹理却有些奇怪。
正当叶归蓁要仔细看的时候,苏有初却凤眼微扬,目光就这么直直撞上了叶归蓁的,两人俱是一愣。
苏有初眨眨眼,眼底晕染开笑意,“叶公子,你对莲花很感兴趣嘛。”
“一般,比不上苏先生。”叶归蓁率先收回目光,浅淡回道。
莲瓣泛着微红的光飘进门缝里,苏有初笑意不改,“烦请姑娘辛苦些将这传音莲瓣送给你家管事,请她定夺是否要相信我们的话。”
门内静了片刻后隐隐响起踩楼梯的声音,门外的人也不急,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着。
等到再有动静传来时,醉东风一楼和二楼都已经点起了灯,紧接着,大门被拉开。
一位风情万种的女子走了出来,她未施粉黛,面带急色,长发只用一根白玉簪固定住,身着梅花纹秋香纱裙,略微凌乱,应是收到消息匆匆出来的。
她看到二人先是眼前一亮,目光在苏有初身上多停了一瞬,而后朝向叶归蓁娇柔一拜,“奴家姓严,单名一个鸢字,是楼里管事的,二位仙长久等,快请进。”
香风扑面而来,叶归蓁泰然自若地走了进去,而苏有初比他还要安之若素,甚至隐隐还有些迫不及待,那感觉就像远行的游子归家一样。
“……”叶归蓁又在方才的评价上加了一条:厚颜无耻。
一楼是表演歌舞的地方,案几坐席也多,此时每张案几旁都三三两两坐着楼里的姑娘或是小倌,男的女的,各有千秋。
有的未来得及梳妆便下了楼,此时正微微打着呵欠同身边人抱怨,有的让随身的丫鬟拿了胭脂口脂和镜子,眼下正对着镜子细细上妆,但多数人脸上浮现的都是担心和忧虑,正向旁人打听怎么一回事。
待看到叶归蓁和苏有初之后,众人的声音在一瞬间停下又在下一瞬更为嘈杂,谈论的内容无非是“这两位是谁,从来没见过”,“谁家俊俏儿郎,年方几何”,更多的是争论白衣公子好看还是玄衣公子好看。
“咦?”阿选突然面露疑惑,她拍了拍身边的人,又指了指不远处的苏有初,“玫兰,你看那两位公子,是不是有几分眼熟?尤其那位墨衣公子,你仔细看看。”
被唤作玫兰的姑娘依言上下打量了一番叶归蓁又仔细观察了苏有初。
这么细细看来,确实是有点熟悉。
玫兰正思索这种熟悉感从哪里来的时候,一转眼却不小心对上了苏有初的眼睛,被他含笑的眼神激了一下,当下满脸绯红,她唰地低下头,悄声言道:“的确是有些熟悉,但以前肯定从没见过……这般模样的公子应该一见便终生难忘的。”
阿选略遗憾,“也对,许是我看岔了……”
这段对话淹没在喧闹的人声中,再没激起波澜。
叶归蓁扫视一圈,问严鸢:“你们这里的头牌呢?”
苏有初向叶归蓁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
传闻果真只是传闻,逛青楼,叫头牌,这哪里是不好女色,分明是那些道姑在山上待久了少了几分烟火味道,不对人家胃口。
严鸢闻言一愣,接着忙说道:“咱们楼里两位头牌,一位姑娘一位小倌,他俩天没黑就去常府出外条子了……您不是刚从常府出来吗?您在常府没见着他们吗?”
“……”这么一说叶归蓁才想起来,他刚进常府正堂的时候,那位常老爷确实是左拥右抱有碍观瞻。
他对头牌什么的没兴趣,但那位男头牌倒是令他印象深刻,毕竟没见过哪家青楼小倌出来接客一直木着脸僵笑的。
那人大约是被逼无奈才在风月场上讨生活。
“仙长?”严鸢见叶归蓁只顾自己沉思,一句话也不说,脸色还不太好看,她的心忽然提了起来,一时无措地看向苏有初。
叶归蓁不应答,苏有初只好替他说了话,“放心,他们安全着呢,叶公子记性不好,他一时忘了。”
“是吗,那、那就好,那就好。”严鸢笑得勉强。
叶归蓁走神了。
在脑补了一出悲欢离合后,他心道,无论身份高低贵贱,这世上的人原本命数都一样,只是各人要走的路各有不同。
他的大哥叶清澜曾经跟他感慨过,人活着就像提线木偶一样,身不由己地行走于世,有人看得开,早早屈服于命运的长线,甘心做气运的傀儡,浑噩一生,有的人看不开,他们钻进牛角尖,囿于一室,圈圈绕绕,一辈子也出不来。
人生就是一盘死局,没人能活得自在。
个屁。
时至今日,叶归蓁想起来仍是忍不住腹诽,仙山之上,就他爹和他大哥活得最自在,可见这番感想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能不能对自己有点数。
“叶公子?回神啦!”苏有初在叶归蓁眼前打了几个响指,“想什么呢叶公子,你不会是看上人家头牌了吧,是那姑娘还是那小倌?”
“……胡说八道什么?”叶归蓁思绪被拉回现实,语气颇不耐烦。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兴许是太累了,他最近一闲下来就会走神,很多小时候早忘得差不多的事情,这几天就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转啊转。
什么意思?这是在暗示他要死了?
“是那小倌吧,”苏有初肯定道,而后他又不满,“我跟他比起来,哪里差了?”
“啊?”叶归蓁一脸莫名其妙,这都哪跟哪,是说了些人话?
严鸢在一旁,“您二位……”没事吧?
叶归蓁绕过苏有初,在严鸢身前不近不远处停下,问:“你们这里之前的女头牌去哪里了?”
此话一出,严鸢脸色瞬时变了。
“砰!”
一声碎响,一个丫鬟失手将茶碗打了,她慌里慌张地跪下,伏在地上只是发抖却不说话。
全场的人都瞬间静了下来,绣针落地可闻。
严鸢脸色难看地反问:“仙长是什么意思,奴家不太明白,你们不是来捉妖的吗?”
苏有初只面带笑意,一眨不眨地看着叶归蓁。
叶归蓁假装没听见后面的问题,神色淡淡,“你们昨日没看到在常府门口尖叫的红纱衣吗?没亲眼看见也应该听说了吧。”
“可不是,那真吓死个人了,莫非你们要捉的妖就是红纱衣?那……”
“青楼的姑娘在得了魁首后的第一晚就会穿那样一件红纱衣接客。”叶归蓁打断了严鸢的话,自顾自地说道。
九域神州各地青楼的运行机制大同小异,最典型的就是姑娘当选花魁的第一晚要穿一件特制的红纱衣接客。
没什么特别原因,大概是这种氛围会让恩客和花魁格外兴奋,也可能只是图个吉利。
不少恩客拼命加价要买花魁当选的第一夜,除了花魁容貌姣好,身段可人,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恩客们都想要一见其红纱衣加身的诱人模样。
这些都是青楼与恩客之间心照不宣的事,风月场外的人对此知之甚少。
红纱衣样式特殊,各地大同小异,叶归蓁对其简直是印象深刻,即便在常府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他也笃定自己绝对没有认错。
看叶归蓁一脸冷淡,苏有初的神色再次莫测起来。
连花魁第一晚接客穿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衣服都一清二楚,啧啧,真没想到,叶二公子看起来如此风光霁月,其实也是醉心温柔乡的人。
若是叶归蓁知道苏有初在心中给他下了这样的定义,一定会再次把澄泓架在他的脖子上。
不过话说回来,叶归蓁确实也算是青楼常客,只不过他不是去寻欢作乐的,而是去捡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