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归蓁又做梦了。
还是那一场大火,还是那声长唳,隐隐伴着一个年轻男人说话的声音,他在喊着,“陵光。”
但喊归喊,总是没人应答他。
不知喊了多久,大火逐渐熄灭,阳光落下,人浑身暖洋洋的,天边隆隆战鼓声响起。
鼓声浑厚又有些刺耳,太阳穴跟着鼓声突突跳得疼,他长眉微蹙,再怎么不情愿也还是悠悠转醒。
外面的雨大约是停了,微光透过窗户柔和舒适。
他靠着墙看着看着就有点想吃蜜饯,想吃玫瑰糖,还想吃荔枝膏……
“咕……”
叶归蓁:“……”
还是别想了。
他动了动身体,除了腿有些麻,其余地方目前还没感觉到什么大碍,他坐着清醒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只是起身时腿有些发软,仍是晕乎乎的。
他寻了一圈,正殿里早就没了苏有初的身影。
神女祠的门开着,习习清风冲散了祠内的闷热。
叶归蓁站在神女祠外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树海,深吸一口气,空气清新,天气晴朗,好像那些个糟心事都不那么糟心了。
叶归蓁心情正好时,一个完全不成样子的传音信物,还泛着莹光,就这么悠悠转转地飘到他眼前。
像是五角星又像是随手揉的一坨泥,这般粗糙不成型的信物,只有他爹叶怀靖能拿的出手。
叶归蓁接下信物,脸上的舒适尽数收起,稍微送了些灵力进到信物之中,叶怀靖醉醺醺的声音清晰传来。
只有四个字,“速到江宁。”
一般像“速到某地”这种格式的传音,大多是叶怀靖在外喝酒,醉得实在走不回家时才用,但此刻叶归蓁却很清楚,眼下这道传音,说是让他去江宁,实际上是让他不许再管这个镇的事情。
叶归蓁笑意渐冷。
他正在思索拒绝的理由,一个泛着蓝光的船悄然而至。
“归蓁,查清楚了,”叶清澜的声音传了过来,旁边隐隐还有某个人不满抱怨的声音。
“最近这几年跟应远庄联系颇多的大门派,有临安阮门、广陵瑾宗……你干什么,滚!”
那边一阵吵闹,“本来就有你们瑾宗,你他妈再来烦老子,老子弄死你!”
叶归蓁:“……”
趁着跟沈思文吵架的空档,叶清澜说:“还有咱们仙山,最近也跟他们有不少往来。”
“还有我!唔……”沈思文刚出声就立刻被叶清澜捂上了嘴。
“那个苏有初,”叶清澜低声道:“沈思文去查了,成晚楼确实是有这么个人,但他不是普通的客卿门人,是个客卿长老。”
叶归蓁闻言,微微咬了下嘴唇,一脸深思。
沈思文似乎是挣开了叶清澜的束缚,他说:“苏有初是十几年前莫名其妙出现在成晚楼做了客卿长老,知道他来历的人甚少,成晚楼尚未入世,许多事情调查起来束手束脚,我们能力有限,只能查到这里了。”
沈思文的话刚说完,叶归蓁身前传来苏有初玩世不恭的声音,“叶公子,怎么你还真让人去查我了?”
叶归蓁一惊,握紧手中的信物,猛地抬头朝声音来处看去,苏有初就站在神女祠的石阶下,正笑意浅浅地仰望着他。
第二次了,眼前这个人突然出现在他身边,他却一点防备都没有,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是你说可以查的,”叶归蓁低头冷淡回道。
苏有初一想,他好像还真这么说过,于是挑眉,“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怎么之前不见你这么听话。”
叶归蓁没理他,自顾将船揉作一片青叶,“知道了。”
叶子远去,他静静地看着苏有初说:“雨停了,走吧。”
“你都不问问我刚刚去哪儿了吗?”苏有初递给他一个稍显青涩的桃子。
叶归蓁看了一眼没接,他说:“没必要,你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不强求。”
苏有初觉得叶归蓁睡了一觉,醒来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他不解,“我哪儿得罪你了吗?”
叶归蓁淡淡道:“得没得罪,去趟草席崖就知道了。”
苏有初一听这话,玩味地自顾轻笑。
**********
草席崖底下还是那副样子,那茅屋看着搭得相当不牢靠,但经了昨夜大雨,这茅屋还好好落在原处,受了损伤大约就只有屋上被吹开的三两茅草。
门板早被叶归蓁弄坏了,外面来的雨将墓碑刷洗一新,苏有初挖开的坟没填上,只有一座棺木静静躺在土坑里。
叶归蓁先是查了当初临时在棺盖上做的青叶标记,还在,然后将棺盖掀起,里面的外袍也还在,看起来这段时间没再有人来过此处。
他在墓碑前静静伫立一小会儿才离开茅屋,而苏有初就一直在门口那棵树下等着他。
只见叶归蓁在门口停住,手上翻了几道诀印,末了一掌击地,顷刻之间,那道困住他的缥缈间幻境阵法重新在他的眼前铺展开。
叶归蓁半蹲在阵法的边缘,细细查看着泛着青玉莹光的阵线。
苏有初见状提步上前,“叶公子,我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你了。”
闻言,叶归蓁抬头忽地朝他展颜一笑。
桃花眼微弯,唇角绽出和煦的笑意,眼里却是一片清冷。
叶归蓁一跃而起,手聚灵力化成一把碧青的灵光长剑,剑尖抵上了苏有初的喉咙。
“彼此彼此,我也越来越不懂苏先生了。”
苏有初被人这样威胁,面上仍是波澜不惊,他唇角微勾,“叶公子,你不懂什么,我倒不介意你直接问我。”
“为什么千方百计地引我调查?”叶归蓁手上的剑端得极稳,他咬牙问道。
“你说你跟何海棠不熟,你说你为了进常府打探才伪造了委托函参与这件委托,你说你没寄委托函给我,其实都是假的,为什么骗我?”
面对叶归蓁的咬牙切齿,苏有初冷静过了头,他问:“那么多人给你委托函托你调查,我不过换了种方式而已,既然都有那么多人骗你了,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
叶归蓁被他这一腔强词夺理气得心疼,顺了好半天,这气儿才顺了过来。
苏有初伸手拨开叶归蓁的剑,笑容浅浅,“不过叶公子你能这么早就发现我在骗你,还真挺让我惊讶的。”
叶归蓁一把推开苏有初,冷笑,“这还要多亏了苏先生的‘暗示’。”他将“暗示”两个字咬得极重。
什么暗示直接给你摆台面上,信了你个邪。
从缥缈间出来后,他提都没提仙山,苏有初却张口就来说要让仙山和叶掌门如何如何抽身,这不是摆明了在跟人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吗?
再加上,叶归蓁方才复原缥缈间阵法时确定了,那阵法原来的气息寡淡,他的灵力能轻易盖过何海棠的魔气,这根本不像是临时造出来的模样,除了缥缈间是一早就建好,单单放在这等他的这一种解释,他想不到别的原因。
其实回头想想,这一天两夜,他能顺利从红纱衣作祟一路挖到应远庄害人,大都是苏有初在明里暗里或强迫或劝告地提示他下一步该去哪里。
张机设阱。
“你最好给我一个能让我接受的理由。”
生气归生气,叶归蓁非常佩服自己现在还能心平气和地跟苏有初讲话。
“好啊,”苏有初也非常给面子,“那我从头跟你说。”
要讲明白这件事,首先得让叶归蓁知道曾经有一个云浮南族。
苏有初随手捡了一根被雨打风吹落的树枝,蹲在在地上随意画了一个圈。
“这是九域神州。”苏有初指着那个圈说。
叶归蓁:“……”
云浮南族人少,是九域神州唯一一个没有开山立派的修仙家族,再加上云浮面积不如江宁、蓬莱这些地方,又非常偏僻,是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世人根本不知道,九域神州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修仙家族。
南族知名度不高,但其实力却是不容小觑。
南族首领为圣女,每一任圣女都会获得代代传承的强悍灵力,一人可当万军。
有目击者称,某年云浮海边突发地陷,百万妖魔纵横,百姓苦不堪言,当时南族圣女出手,带着南氏族人奋勇除魔,终卫得云浮一方安宁。
“我知道这个,”叶归蓁冷冷打断了苏有初,“说些有用的。”
苏有初无语一阵,“我都还没说到重点,你着什么急?”他甩着手上的树枝问道:“你知道当时那个圣女是谁吗?”
“南曦,字昀微,云浮南族人,母梦日曦而诞,因以名之……”叶归蓁面无表情地背着,他忽然想起什么,蓦地停了嘴,他看着苏有初说:“亡于云浮地陷,时年三十五岁,育有二女……”
苏有初微微点头,他接着道:“长女南梓,次女南栀。南梓,字不详,承其圣女位,后病故,年十五。”
但书上的记载总是跟现实有许多偏差。
南族有一条非常奇怪的族规,它不许族人擅自离开云浮。
但南梓偏偏生性活泼,向往自由,一心想要走出云浮,不愿拘束着坐这圣女的位子,于是圣女传承当天,就在接受传承的过程中,趁族中前辈冥思之际公然反抗,直接打断传承,离开了家族,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此不知所踪。
而那份世代相传的灵力被生生断成了两份,一份自然是到了南梓身体里,而另一份不知归于何处,最后竟选了与南梓血脉相近的南栀。
灵力双分,力量大不如前,族中资历深的前辈身受重伤,南栀又实在没有做首领的潜力,南族群龙无首,一时大乱。
或许真的是在云浮待到烦了,眼见着有南梓反抗在前,随后竟有不少族人都在她之后离开了家族。
或许当时南梓并不知道,那场因她一己之私被打断的传承会将云浮南族带向灭亡,但南族终归还是前辈身故,族人凋零,不到五年,气数已尽,整个家族竟只剩了南栀一个人。
“这些原本在《南族纪》里都有记载,不过这本书如今只剩残本了,我也是闲来无事访了不少南族旧人才拼凑出这件往事,”苏有初蹲地上,一边揪着树枝的嫩皮,一边仰头看着叶归蓁,“再后来的事,跟秋苓说的就差不多了。”
“这些事跟你骗我的那些有关系?”叶归蓁问。
苏有初毫不脸红,只淡定道:“当然有关系。”
苏有初跟南栀相识之事不作伪,但他后来跟叶归蓁说他碰见了红纱衣,大晚上的在常有福房顶听常有福骂人,顺便还睡了一觉,这就是纯属胡扯了。
苏有初在得知南栀身故后,只觉这事不对劲,但他想去调查也不知究竟该从何查起,所以他根本没在这个镇逗留多久。
他一开始只是想去南栀坟前祭拜一番,就这么了了两人未果的争论,没想到,他在南栀坟前遇到了海棠夫人。
“她去那里做什么?她也认识南栀?”叶归蓁不知什么时候也蹲了下来,捡起一根树枝,边揪树皮边问。
“听她说,应远庄趁她虚弱的时候还抓过她,不过只是关了几天还没怎么样呢,应远庄就来了个人把她放了。”苏有初耸了耸肩,“在她之后才是南栀。”
“而且你猜,”苏有初神秘兮兮道:“当时把何海棠放走的人是谁?”
叶归蓁想也不想,张口便道:“常六君”
苏有初回以赞许的目光,“就是他。”
叶归蓁问道:“何海棠说的是真的吗?”她不是已经成魔了吗?那得有多虚弱才能被应远庄的人轻易捉住?
苏有初知道叶归蓁想说什么,他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她当时就这么跟我说的,也可能是她被捉住的时候没成魔,后来才成了呢,这些你去问她,别问我。”
叶归蓁半信半疑。
按苏有初的话说,难得能在音律方面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好不容易想出办法能将其击败,这人先腿一蹬死了,心里铁定不爽,想查明真相又一无所知,既然有人白送了线索来,为何不用呢?
叶归蓁问:“何海棠可是魔,你不怕她对你动手?”
“她大可以试试。”苏有初一脸倨傲。
苏有初跟何海棠毕竟还算是朋友,两个人,一个想查明真相替南栀报仇,一个单纯是想打击报复应远庄那群王八蛋,两人一拍即合。
“等等,”叶归蓁提出疑问,“何海棠不是魔吗?她自己不行吗?她为什么要跟你合作去报复应远庄?”
“都说了,你去问她啊,”苏有初不满,“别老打断我的话行吗?”
叶归蓁不理会苏有初的不满,他当下不知该作何表情,“你当时跟她合作的时候没问过她吗?”这人真不怕何海棠骗他,心就这么大?
“问那么多做什么?”苏有初奇怪反问:“走一步看一步啊,事事都要先问清楚目的再动手,那活着多没劲。”
叶归蓁:“……”他好像知道苏有初为何行事总是如此潇洒了,不是不怕,他是想一出是一出,完全不计后果。
总之,有何海棠的帮助,再加上苏有初超强的调查能力,两人一起把事情还原了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