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远庄。
暮色黄昏,园中池塘如镜,映着斜阳,水很静,静到让人觉得没有生机,但转眼又看到不远处隐约几株绿草从水面露出一截。
“那些人都解决了吗?”楚凌仍是围着狐裘斗篷,他一手朝池塘撒了一把鱼食。
不一会儿,有几尾红鱼悄悄从水中探了头。
在他身后,楚丘冬拱手垂头,“相关之人,已经全部清理了。”
“嗯,”楚凌低低应了一声,“仔细着别留什么痕迹。”
“狱骨坟香。”
“嗯,狱骨坟香……的确瞧不出什么,跟底下的弟子们都说说,这就是背叛应远庄,背叛我的下场。”
“是,已经说过了。”
“常有福死了……常家现在是不是,已经没什么能用的人了?”
“是,常府三人皆已身故。”
“那过几天去拨几个弟子顶了常家的位置,”楚凌又撒了一把鱼食,“然后让……”楚凌蹙眉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让左长恒顶上他爹的位置。”
“这……”楚丘冬有几分犹疑。
楚凌感觉到了楚丘冬的吞吞吐吐,当即不耐烦,“有话就直说。”
“是,”楚丘冬头低得更低,“弟子担心,左长恒是左平的儿子,万一……”
“怎么?我杀了他爹,他还想反不成?若不是子衿下嫁,他爹能这么快升到长老的位置?跟左长恒说,只是看他也算半个楚家人,否则应远庄比他有能力的人多了,这长老的位置还轮不到他。”
“左长恒资质尚浅,突然让他做了长老,虽是末位,但恐怕也难以服众,尤其他与大公子关系不佳,大公子若知道此事怕是更要反对。”
“且让他试试,服不服众再另说,”说着,楚凌唇角扯出一抹古怪的笑,“至于大公子……这应远庄还没轮到他做主呢,不用管他,就按我说的做。”
“是。”
“这几日,除了左平和常有福,那边儿还有什么消息没有?”
楚丘冬摇头,“不曾。”
楚凌眯着眼眺望远处,用手一指道:“那儿是不是生出草来了?”
楚丘冬上前顺着望过去,“似乎是生出两三株。”
“回头遣人给我除了,”楚凌收回目光咳嗽一声道:“看着心烦。”
“是。”
楚丘冬像是突然想起,“还有一事。”
“直说就是。”楚凌取出一颗鱼食,细细捻着。
“左平死之前说,常有福被红纱衣缠身,委托了仙山二公子……”
“哼,”楚凌冷哼一声,“不是应远庄的人,果真是不跟应远庄一条心。”
“那我们要不要……”楚丘冬悄悄做一个手势,眼中闪着些许杀意。
楚凌只当没看见,手中的鱼食化作齑粉自手上扬扬而下。
“叶归蓁不受重视,可到底也是叶怀靖的亲儿子,我们要是把他弄死了,叶怀靖指不定要怎么跟我们急,现在不是跟仙山为敌的时候,他叶归蓁不是要查红纱衣吗?找件给他送过去不就行了?”
“红纱衣的事是那位少主做的,我们恐怕不好插手。”
“不好插手也得插手,只管做就是了。”
“叶归蓁不可小觑,那万一他已经查到了神女祠,我们……”
“所以,你一会儿还得去传信给叶怀靖,让他好好管着自己的儿子,不然,我倒是不介意替他管教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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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南栀杀了常六君后,法术失效,虚像也随之消散了。
叶归蓁默不作声地将剑拔出。
剑刃锋利白亮,原本沾在上面的血迹已然不知所踪,但叶归蓁还是拿出手帕仔细将剑擦拭一遍才重新递给苏有初。
长剑一落到苏有初手上便很自觉地重新变成一条红发带。
外面的天色暗下,风也跟着大了起来。
神女祠里的蜡烛都点不了了,于是苏有初砸了高台上的功德箱生起火,两人正围着火堆,久久无言。
叶归蓁咬唇思索,苏有初盘腿托腮看着。
他们这一辈的年轻人没亲眼见过碎魂切,对这种邪症的了解大多来自书籍和长辈的讲述。
赤目乱相,肌肤崩裂,杀气四溢,理智全无。
这症状确实跟《三九说》里描述的一样。
南栀出生于修仙家族,她体内有灵力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但这魔气……
叶归蓁不管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魔气究竟是从何时,又是在何处进了南栀的身体。
苏有初见叶归蓁又要把嘴唇咬出血,于是开口打断了叶归蓁的思路。
“哎,叶公子,你们仙山跟应远庄关系好不好啊?”
叶归蓁:“跟你有关系?”
“哎呀,好奇一下又不会怎么样。”苏有初笑眯眯道。
“不知道。”叶归蓁冷淡回答。
这种门派与门派之间的事,他不入耳也不插手,倒是他大哥叶清澜,因为日后要继承掌门位,叶怀靖有意让他多了解这些,再加上他整日去各家门派“挑事”,门派之间的关系倒是摸得比谁都清楚。
不过苏有初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一件事。
眼见着应远庄和仙山就要跟魔勾结起来做些宵小之事,就像滚雪球一样,他若要让仙山抽身,不仅得顾及与应远庄有往来的门派,还需得仔细看着那些与仙山有牵扯的门派。
“南栀还活着。”叶归蓁说:“红纱衣上的怨灵是远九的。”
苏有初道:“看南栀方才的模样,那她当日在醉东风杀了远九,会不会也是因为碎魂切?”
“碎魂切还能间歇发作?”叶归蓁诧异,这他真没听说过。
“碎魂切只在三十多年前那场江宁暴动中出现过,相关记载也都是匆匆而过,具体如何,谁能说得准呢?”
“应远庄跟魔类有勾结,此事怕是真不能善了了……”
苏有初懒笑,“叶公子,当务之急,你难道不应该仔细想想,南栀为什么还活着吗?”
从虚像中看,杀了阿选的紫衣女人是南栀,本该上吊自杀的人还好端端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这的确是让人匪夷所思。
其实不止是南栀,还有虚像里被南栀杀了的常六君。
他自从听苏有初说常有福有个不会说话的儿子后,就一直隐隐有种预感,他觉得常六君就是常有福的儿子,但看这两人的相貌又着实不相像,没有证据的事他也不敢擅作定论。
思虑半晌,叶归蓁微微倾身,“南栀不是假死吗?”他反问:“还是说,苏先生有什么别的见解?”
苏有初亦倾身向前,特意压低了声音说:“叶公子,你听过,起死之术吗?”
上古有两大邪术,起死与越时。前者逆人伦,强行复活已死之人,后者违天道,开天栈来去于过去或未来。
这两种邪术逆天而行,一出必有大灾至。
相传数百年前有人在九域神州上使用过这两大邪术,结果招致天谴,一时间,生者不生,死者不死,许多上古妖魔穿过天栈同现世妖魔一起横行于九域神州,秩序紊乱,伏尸百万,当时修真界的许多大能都在动乱中陨落,那是修真界数万年不见的一场大灾,直至三清境的上神出手干预才得以平乱。
这些,叶归蓁自然是听过的,他很惊讶苏有初竟然会想到这里,因为那次动乱之后,起死之术与越时之术便一同被列为禁术,有记载如何修炼的典籍也早就被毁于一旦,世人只知其名却不知其如何用。
“起死……”叶归蓁低头思索,“也不是不可能……”
叶归蓁因为苏有初这一句话仿佛灵感大开,他突然想到度灵阵的倒画阵法能从丰都将魂魄召回九域神州,若又有阵法宗匠将其加以改造,媲美起死之术也未尝不能。
于是他当下道:“那道有残缺的阵法,会不会也是起死之术?”
苏有初歪头问道:“可是进了那道阵法的人是南栀,她进去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呢,这是要复活谁?”
“不过也不是没有道理,”苏有初又说:“今晨何海棠说的那句话,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神女有泪恨不消,度灵一转,死生变。
度灵一转,死生变。
这说的不就是倒画阵法起死回生吗?
叶归蓁只觉得脑海中的一团乱麻隐约又冒出一个线头。
应远庄不会放着那么多人不抓,只无缘无故盯上了南栀,那么,南栀身上究竟有什么可图谋的东西?跟那道不知名的阵法又有什么关系?
叶归蓁突然道:“等等。”
“?”
叶归蓁低头望着那一堆将熄的火,“我若没看错,方才南栀先是给阿选渡了两道气息,然后才将她碎灵的。”
苏有初仔细回想一下,“好像还真是。”
“之后阿选身上也出现了碎魂切的症状……那现在的南栀……”叶归蓁猛抬头看着苏有初,“她身体里怎么能同时有灵力和魔气,她究竟是人是魔?”
苏有初的脸色也因为叶归蓁这一句话微微有些变化,“这谁都知道,魔气与灵力不能共存,会不会是看错了。”
“不可能,”叶归蓁觉得头一跳一跳地发疼,“若非如此,阿选一个普通人,她怎么可能患上碎魂切?”
苏有初见叶归蓁一脸不解又开始咬嘴唇,无奈挑眉道:“不管是人是魔,这事牵扯甚广,得慢慢查,可急不来。”
“我怕我不急,我就……”叶归蓁说到一半突觉失言,别过头然后抿唇咽下了后半句话。
“叶公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苏有初说:“你如果是想让仙山,想让叶掌门从这件事里抽身而出的话,你大可以现在直接去跟他说清楚,完全没必要待在这里。”
叶归蓁听了这话,愣了一下,他转过头,长睫轻轻颤动,轻咳一声,嗓音有些哑,“别想了,他才不会听我的。”
苏有初微微一笑,“叶公子,应远庄跟魔类勾结,虽然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但想也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你想说?”
“叶公子,旁人一直说你独,这清清冷冷的性子,说好听些是一身清朗,说难听点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是扪心自问,你果真是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吗?”
叶归蓁只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淡淡,一句话也不说。
于是两人之间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神女祠外下起了大雨,凉风捎带着雨丝落入殿中,风声簌簌,两侧帷帘顺着风乱舞着,火堆的最后一点星火随风而逝。
神女祠的正殿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神女像俯瞰着下面的人,慈眉善目,笑颜不改。
惨白的光划过,天边隆隆雷声滚滚而来。
风越来越大,帷帘舞得愈发放肆,苏有初见叶归蓁愣愣地坐着,只好叹口气,起身去关了神女祠的大门。
门关上的瞬间,他的手一顿,小心从门板上揭下一张符,就着闪电光芒仔细端详片刻后,他急匆匆回到叶归蓁身边,将那张符递过去,“叶公子,你看。”
叶归蓁现在头跟被人打了一样,钝痛,分过去的眼神瞄见符纸后,连耳旁的声音都跟着嗡嗡起来。
他一把将符纸夺过去。
手中灵光跃起。
在悠悠灵光下,朱砂之墨,游龙笔法,符纸一角还有一片青叶印记。
这是叶归蓁的摄魔符。
可他分明是放到这个镇东南西北四角了,怎么会出现在神女祠?
苏有初也是认出了那道符上的青叶印记,他说:“节外生枝?”
“这符原本应该守在北方,四方摄魔,一有异动我便会立刻知道,如今镇北的符咒出现在神女祠,西南东三地的符怕也被送到别的地方了。”
叶归蓁捻着符纸一角的青叶印记,平静道:“符上灵力被抹去,直接悄无声息地斩断了我跟它们的联系,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他们能瞒过我设下结界,放出行尸了。”
“你放在常府的那个信物恐怕也是被人动了手脚。”苏有初说。
“但是,谁能动得了它们?”真正让叶归蓁不明白的是这个问题。
无论是常府的结界信物还是他散在四方的摄魔符,彼此都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他对自己的符咒更是非常自信,除他之外,旁人轻易动不得,这平白无故一起被人挪了地方,叶归蓁表示接受不能。
“叶公子,你没事吧?”不知是灵光映衬所致,还是别的原因,苏有初总觉得叶归蓁的脸色白得有些吓人。
“无事。”叶归蓁声线平缓,毫无起伏,“等雨停了,我们回草席崖看看。”
苏有初不知道叶归蓁为什么又要回草席崖,但他还是点头应下,少顷他又道:“但你这么一折腾伤口又给崩开了,这血虽然不多,但你也不能不当回事啊。”
叶归蓁不耐烦地点点头,然后站起来朝角落走去,安定下后便缩着身体合目养神,再也没理苏有初。
见叶归蓁如此,苏有初一反常态地没跟着缩一起在角落里,他在原地坐下,支起一条腿,手懒懒地搭在膝盖上,头靠着身后的柱子,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