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归蓁掐指捏诀,眼前的景象再一次发生变化。
南栀面色青黄,表情扭曲狰狞,双目暴突,身上瞬间通红仿佛要渗出血来,有细小的口子在她的皮肤上裂开,逐渐扩大。她美貌全无,张大了嘴巴,似乎是想吐出些什么,但最后只有带着血丝的口水从她的嘴角缓缓流下。
她捂着头仰倒在地,翻来覆去,腿脚微微痉挛,看起来像是在痛苦地喊叫。
在她身下,一道血红阵法层层铺展。
寻常法阵以画阵者自身灵力为祭,这种红色阵线乍一看像是火灵作祭,但细看便知道,它的红不是浅色的鲜红,而是带着黑的血红,这是以血为祭的血阵,阵线更是凌乱繁复画得诡异。
站在南栀身旁的是楚凌和常六君,叶怀靖已然不知去向。
“这什么阵?”叶归蓁问苏有初。
苏有初一脸稀奇,“叶公子博学广识修为高强,你都不认得,你指望我认得?”
“不过,”苏有初又说:“看这模样,倒是有几分像度灵阵的倒画阵法。”
度灵阵,顾名思义,作超度之用,一般修士将厉鬼怨灵度回丰都用的就是这个阵法,而它的倒画阵法……
叶归蓁锁眉不展。
《千古阵法图》有载,度灵阵行超度之能,上古有邪士倒画其阵,以血为祭,逆行而用,招魂魔于丰都九幽,乱及一时,终封之。
“别担心,不过只是有几分相像而已,有些边边角角的笔法,这一看就不一样啊。”苏有初仔细观察着,而后他疑惑发声,“这怎么……”
“怎么?”
苏有初手指着角落一处,“你看那边,这阵法没画完,缺了一角。”
叶归蓁顺着看过去,阵线蜿蜒半途截断,不像是没画完,倒像是被人故意使力抹去了。
“你知道这阵法是做什么用的吗?”叶归蓁比较在意这个问题。
苏有初不咸不淡弯睫一笑,“害人用的。”
不知过了多久,阵法隐下,南栀像是脱水已久的鱼,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红裙之上的伤口一道接着一道,旧伤刚愈,新伤又盖。
楚凌似乎有些失望,他拢了拢狐裘,偏着头跟常六君交代几句后便离开了。
常六君恭敬地送楚凌走出神女祠后,匆匆翻出一个小瓶子,倒出几粒药,蹲下伸手捏开了南栀的嘴,将药塞了进去,他绕到高台旁取出他的药箱,不知在翻找着什么。
这时,南栀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白染上了血色,眼瞳却黑得空洞,仿佛陷入一片死寂,她面容扭曲,正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撕裂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她悄无声息地朝一无所知的常六君缓缓走去。
常六君察觉不对,刚回身却被南栀摁倒在地上。
按理说,常六君是个男人,而南栀是一个女子,两人之间拼力气,谁输谁赢一目了然。
可是眼下情况却完全反着来。
常六君却被南栀按得死死的,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常六君被南栀掐住脖子,只觉一阵呼吸困难,求生的本能甚至让他忘了用灵力,他一手挣扎着摸到从药箱跌出,散落一旁的刀具,然后一用力朝南栀狠狠扎了下去。
但南栀身子一偏,躲过去了。
不仅躲了过去,她松开常六君脖颈上的一只手,然后用力捏住了常六君的腕骨。
叶归蓁看着,他似乎还能听到腕骨碎裂的声音。
常六君吃痛,手一抖,刀子落地,南栀捡起那把刀子,又快又准地划向常六君的喉咙。
鲜血喷涌。
叶归蓁看完这一切,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看着苏有初,“碎魂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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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惊鸿山上的风月阁是最大的情报机构,那在惊鸿山下络横镇上的吹愁柳则堪称世无其二的歌舞坊,其中的歌舞表演精妙绝伦自是不必多说,但真正令其扬名天下的则是玉馆三绝。
此时太阳高悬在西边的天空,临近傍晚,正是吹愁柳要热闹起来的时候,再加上这几日出入江宁的修士许多,吹愁柳瞬时人满为患。
“老子大老远从扶风过来就是奔着乐师无来的,他人呢?”彪形大汉一拍桌子,朝着一丫鬟吼道,声音粗犷,但很快就淹没在这鼎沸人声中。
吹愁柳有三绝,一绝十里门前柳,二绝柔婉西洲曲,三绝绕梁箜篌音。
而这箜篌音便是乐师无所奏。
乐师无一曲千金难求,据说有不少风雅之士散尽家财只为求其一曲。
听说乐师无虽为男子,但容貌却是冠绝艳极,动人心弦。
一瞥顾惊鸿,一音乱长空。
但很奇怪。
若人问起乐师无所奏何曲,却很少有人说得上来。
若想听人形容乐师无长得究竟什么模样,他们只会答“好看”,具体的容颜如何,却早已在脑海里模糊。
乐师无是个谜。
过往身世为谜,师从何处承何人为谜,行踪为谜,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是个谜。
乐师无并不是他的本名,他多年前无故到吹愁柳,一曲箜篌惊艳绝世,掌事问其姓名,先生只淡淡丢下一个“无”后便飘然离去,掌事无奈,乐师无的称号由此得来。
先生傲气,只每月十五出现在吹愁柳,奏不奏曲还得看他当天心情如何,但最近几个月先生心情颇为明媚,每逢十五必会多多少少演上一曲,因此最近来吹愁柳碰运气的人也越来越多。
丫鬟见怪不怪,心平气和道:“公子见谅,先生只有每月十五才上台奏曲,明日十五,您不妨再等上一天。”
“陆阁主明日婚礼,乐师无明日演曲,这让我们作何取舍?”又有一人围过来,“依我看,不若就让他今日……”
丫鬟耐心轻声道:“公子见谅,先生说了十五,那便只能是十五,早一天、晚一天都是不行的。”
这时,有小厮过来行礼提醒道:“各位公子仙长,烦请莫要大声喧哗。”
……
“怎么这么吵?”吹愁柳的大掌事岳岚倚靠在三楼扶栏旁俯瞰着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一楼大厅,眉间细纹深刻,岁月虽已悄悄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但仍不改其半分风韵。
“人多的地方自然会吵闹些。”站在岳岚身边的是一位女子,看起来要比岳岚年纪稍小,她身着碧霞长裙,裙上绣着一株玉色烟纹神草,虽是便服,但仍被她穿出一身肃宁。
岳岚虽是歌舞坊的掌事,但性子却不似歌姬舞姬们那般柔婉反倒泼辣得很,她完全不惯毛病,提气扬声朝楼下喧哗的人群喊:“要么安安静静在我吹愁柳听曲赏舞,要么老娘现在就找人把你们扔出去!”
此言一出,乱糟糟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这些个个眼高于顶的修士不是怕歌舞坊管事的威胁,他们忌惮的是吹愁柳的靠山。
玉馆三绝,箜篌音不必多说,西洲曲则是吹愁柳的招牌曲目,吴侬软语,清爽动人,百听不厌,而门前柳则跟门派往事有关。
在当今各门派的掌门还是幼子,前任掌门还健在的时候,九域神州曾发生过一件大事,江宁不知何故突然爆发大规模修士暴动,动乱爆发得蹊跷至极,修士之间相互残杀,犹如厉鬼降世。
这些修士白日凶性大发,不少人到了夜晚却暴毙而亡,杀的杀,死的死,暴乱愈演愈烈。
杀戮与死亡充斥着江宁上下三十六郡。
一开始人们以为是集体走火入魔,可渐渐地却发现,他们如同兽类一般,茹毛饮血,杀人如麻,像是要走火入魔,更像是被邪祟上身。
这时有人提起传说中的碎魂切,症状后果纷纷对得上,修士们这才认识到事情比想象的要严重许多。
碎魂切无解,众人只能决定将那些失控的修士尽数除去,但他们没料到的是,江宁内忧未解,外忧纷至沓来。
先是海起大浪,巨浪淹没九域神州沿海一百零六处渔村,村中老少男女无一生还。
浪潮堪过,九域神州和九幽司的交界处地陷突发,妖魔成群涌向人间,不止江宁百姓遭殃,江宁周边的临安和蓬莱郡城亦未幸免。
这场动乱最后不过在史书中留了一段话,成晚楼楼主邹长峰、陆风阁阁主陆成、瑾宗宗主沈载以身献祭,终填地陷,战告捷,成晚楼自此避世,百姓为纪念两位牺牲的掌门,自惊鸿山城门始,沿寻江两岸种下十里柳堤。
柳堤尽头正好是一家名为忘愁馆的歌舞坊,自此以后,取“三地浊酒祭丝柳,十里伴风轻吹愁”,忘愁馆更名为吹愁柳。
蓬莱仙山的掌门叶所和临安阮门的门主阮鸿义对着十里柳堤结拜为兄弟,二人商量着将柳堤的看护托付给了当时吹愁柳的掌事,叶所甚至在临行前还赠其一叠仙山的委托信纸。
蓬莱最重兄弟情义,叶所更是,他的意思显而易见,我将这柳堤看作已故兄弟的化身,你要看护好它,如果有不长眼的找麻烦,你直接写信告知仙山即可。
是以,吹愁柳背靠蓬莱仙山,顺带还挨着惊鸿山,有两座山镇着,一群修士不服不行。
待一楼声音渐弱,阮令仪微微含笑,“岳掌事这么多年真是一点都没变。”
岳岚是吹愁柳前掌事的女儿,母亲去世后接管了吹愁柳,也接下了看护柳堤的重任,因着这层关系,她跟众多仙门的掌门相熟,与阮令仪、陆维叶和叶怀靖这三位本就跟吹愁柳颇有渊源的掌门更是。
岳岚回道:“阮门主也是啊,这么些年一个人深居简出的,想见您都得碰运气,这怎么突然想起要来江宁参加陆阁主的婚礼了?”
“北竹仓促大婚,我不放心才来看看,婚礼结束便回临安。”阮令仪说。
陆维叶,字北竹。
岳岚打趣,“结发之情固然可贵,金兰之谊更是难得。”
“我怎么听你像是在安慰我?”
“哪能不安慰安慰你呢?这么些年过去了,老一辈的人里就剩你和陆阁主男未婚女不嫁的,多少人都以为你俩最后要凑合凑合一起过,门口拐弯那家赌场还给你俩开盘了,哪成想竟被云嘉一个小姑娘截了胡,啧啧,也不知那些老赌鬼得赔多少。”
听了岳岚的话,阮令仪只道:“市井戏言作不得真,良缘天成,是他与云坊主缘分到了。”
“那你的缘分呢?”岳岚问。
“不如先问问你自己的缘分。”阮令仪淡笑回道。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笑了起来。
少顷,岳岚止了笑,“要什么缘分,两个人过日子是过,自己一个人过也是过,对了,叶掌门前些日子来吹愁柳了,如何,都将近二十年了,你们还不打算和解吗?”
阮令仪笑意浅淡,良久才启言,“说起那个赌盘,落壶似乎前些日子也跟我提起过。”
岳岚不是没眼力见儿的人,当下顺着阮令仪的话道:“哟,落壶神医什么时候来惊鸿山的?”
“上个月,你知道他是个闲不住的,平日里四处游历,谁也找不着他,若不是他前几日来信跟我说起赌盘的事,我都不知道他来了江宁。”
岳岚带着点感慨的语气,“自由点儿好,无拘无束的看着就让人羡慕,哪儿跟咱们似的,整天只能拘在这么个小地方。”
“都是自己选的。”阮令仪一手扶着栏杆,俯瞰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时,一个小厮走来,行一礼然后柔和低语:“岳掌事,阮门主,有位楚柏舟公子有急事要找阮门主商议。”
“楚柏舟?”阮令仪转头稀奇地望了岳岚一眼,眉间细纹凝起,然后对小厮说:“我这就去。”
吹愁柳处处雅致,走廊墙侧摆了几盆茉莉,门与门之间的墙壁上还挂着各路名家的字画,风一吹还能闻到未散尽的墨香。
二楼和三楼的每个房间以乐器、舞蹈或歌曲的名字命名,等到一楼大舞台的表演结束,客人若想再听什么乐音赏什么舞,只敲开对应的门即可。
阮令仪只身一人熟门熟路地来到三楼的“箜篌”。
楚柏舟见到阮令仪后立刻起身就要行礼。
阮令仪连忙托住他的胳膊道:“楚公子无需多礼,”说着,她手一挥,在门窗四壁设了一道隔音结界。
两人双双落座席上。
“你怎么来了吹愁柳?”即便有结界,阮令仪的声音仍然有些低。
楚柏舟道:“晚辈本来打算趁着给陆前辈送贺礼的空档在惊鸿山见您,在阮门厢房没找到您,一问才知您果真是来了这里。”
“应远庄出事了?”
楚柏舟点头,“七魄招灵阵无效,不仅咱们在查原因,父亲也在查,晚辈来惊鸿山之前,楚丘冬匆匆来报,他们似乎已经查到了背后动手的人,是左平和常有福。”
阮令仪脸上骤然浮现难以置信,“可确认了?”
楚柏舟说:“楚丘冬应是审过了,看他笃定的模样,此事约莫错不了。”
阮令仪指甲轻轻点着案面,自言自语道:“左平和常有福……”
“前辈是否也觉得其中有问题?”楚柏舟身体微微前倾,“左平和常有福只帮着他们找到了南栀,但并不知其中详情,他们怎么会动手毁了七魄招灵阵?”
“楚丘冬怎么知道是左平和常有福做了这件事?”
“晚辈去打探过,但楚丘冬身边的人口风严实,没能探出来,只听说是楚丘冬外出一趟,绑着他俩回来的。”
楚柏舟接着道:“两人已经认下了。”
“关于此事,仙山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楚柏舟摇头,“还未听说。”他接着问:“前辈,此事需要告诉先生吗?”
阮令仪沉思不语。
良久,她低喃:“先不用,此事蹊跷颇多,他二人……恐怕是被人推出来顶了罪……也许还有别的人参与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