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紫棠看似淡泊无争,面上笑得风轻云淡,其实手心里早就渗出热汗。他向来跟千重雪颇有默契,此时瞧着千重雪笑盈盈的模样,不由得也跟着放松下来。
偏偏有个不长眼的千妍妍,屁颠颠地跟过来,想讨好却找不准方位。千妍妍瞪着庄氏手中的染骨如意,不屑地嗤笑道:“祖母,这玩意儿是真的么?别是拿镀了一层清漆的劣质品来以次充好,哼!瞧着就破破烂烂的,难登大雅之堂。”
庄氏的话头被千妍妍突兀地打断,她长眉一皱,立即将茶盏重重地磕在茶几上。
一旁的刘妈妈立马走上前,横眉冷对道:“四小姐,若不是三小姐替你求情,你以为你可以留下来?”
刘妈妈是荣喜堂的老人,也是伺候庄氏多年的心腹,哪怕丞相老爷和大夫人都得给她三分薄面。千妍妍再怎么愚蠢,也不至于挑这个刺头。
看着千妍妍吃瘪的样子,千重雪慢悠悠地捋着耳畔鸦青色的鬓发,启唇笑道:“四妹有所不知,染骨如意本就是这种工艺,样式仿古,造型奇特。至于你说的外面这层破破烂烂的漆皮,其实——只是古物的包浆而已,毕竟它是前朝御工坊的珍品,流传到本朝,约有上百年历史啦!”
庄氏也是识货之人,她掌管偌大的后宅多少年,由她经手的珍宝不知凡几。故而她只是摸了摸染骨如意的质地,就可以辨认出千重雪所言不虚。
千妍妍咬牙切齿地瞪着千重雪,千紫棠见状,微微一笑补充道:“据说这种工艺委实不可多得,算是前朝御工坊的一门秘技。方才我仔细鉴别过了,应是正宗的皇家御赐之物,指不定就是哪家豪门贵胄的私房收藏,流落到京都鉴宝坊里,偏叫咱家的三妹捡了个大大的便宜。”
千重雪抿唇笑过,俯身捶了捶庄氏的小腿,扬起眉回道:“原来是雪儿眼拙了,大哥才是真正的博学大家。雪儿这回可算是班门弄斧,怪丢人的呢。”
“哪里哪里,女子无才便是德,雪儿闲暇时摆弄这个,倒是有趣得紧。”
千重雪笑着垂头,掩去眼底的一丝讥嘲。瞧吧,大哥才是摸透庄氏脾气的人。他知道庄氏不喜欢卖弄才学的女子,刚刚特地替她解了围。
庄氏果然心思熨帖,不咸不淡地剜了千妍妍一眼:“珠玉再怎么漂亮,拿到手里也就是个玩物。像雪儿这样有分寸的,心思通透,那才叫真正的宝贝。”
千妍妍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刘妈妈凑过来,警告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将黑色匣子递给庄氏。庄氏慢吞吞地将染骨如意收拾起来,从匣子里取出一卷色泽发暗的金帛。
“紫棠,这是咱们千家祖传的东西,已经有四代了。你父亲当年本来有机会继承爵位,却跟本家的几个兄弟起了争执,最终谁也没有讨得好处。后来你父亲发奋苦读考中状元,总算扬眉吐气做了朝廷一品命官,这爵位放在他手里,也没多大用处。”
千重雪认真地听着,面色一派淡静。
千家这个南安侯爵位,其实是曾祖父那一代挣来的荣耀。这说起来话长了。就像庄氏描述得那样,后来祖父名下有三个嫡出儿子,个个捧在掌心里疼爱,舍不得委屈其中任何一个,结果惹来不少纷争。
千胤之没抢到爵位,但是靠自己的本事状元及第,当年被圣上封为翰林院学士,一路官运亨通,直到攀上定北将军府这门亲事,算是真正的出人头地了。
然后家族的长辈们为了公平起见,就将爵位闲置在丞相府。至于那些家族内讧、兄弟阋墙的往事,渐渐地再无人提起。
庄氏缓缓抚摸着金帛,这是皇帝颁给千家的爵位赐诏,一直被千家当成皇恩加身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千重雪看着庄氏细致而又充满怀念的动作,忍不住微微勾唇。
如果她没有猜错,庄氏肯定是想起了早年祖父的那位原配夫人,和那女人留下的两个嫡子。毋庸置疑,他们是千胤之封爵路上的拦路虎,也是庄氏的心头刺。
祖父的原配其实不是庄氏,可惜唯独庄氏最终获得了家族的承认和供奉。若不是千胤之当初发奋图强高中状元,渐渐获得皇帝赏识,替庄氏挽回一线生机,恐怕庄氏做不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来。
“紫棠啊,这个南安侯,祖母属意你,想让你来做。”庄氏一脸慈祥和蔼,目光定定地落在千紫棠身上,似是思念,又似是感叹。
千重雪蓦地心神一动。大姨娘是庄氏的本家人,千紫棠又是庄氏亲自养大,庄氏做出这个决定,并没有什么古怪的。
“老祖宗,这这,孙儿受不起啊。”千紫棠做戏绝对是一流的,叫人看不出半点端倪。他诚惶诚恐地低下头,撩起袍子跪倒在地,被庄氏拦住了。
“族长当初将爵位交给我处置,我说谁合适,就是谁合适。谁也别想跟你抢。”庄氏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面容愈发庄重威肃。千重雪默默看着。
门口陡然响起仓促的脚步声,偏巧这时庄氏转过头来,对千重雪笑道:“雪儿,你知道祖母惯来是通情达理的,你将这枚如意送给祖母,祖母知道你贴心,可是祖母更知道,你是一心想着你大哥的。索性呢,你们以后互相帮持,就算只能顶着庶出的名头,也能跟你们父亲一样,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出人头地……”
这话不偏不倚落在刚刚走到内室门口的大夫人耳里。
就凭这两个庶出,也妄想出人头地?不,这些不是最重要的。大夫人脸色遽变,匆匆打起帘子冲过来嚷道:“婆母,好消息好消息,今儿个真是吉利得很。”
千重雪早有预料,似笑非笑地看着大夫人。大夫人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她勉强按捺住,梗着脖子正色道:“缘箜派人送信回来,大约两三天后就到京都了。”
“嗯。”庄氏敛去唇边的笑意,神色变得漫不经心:“难为你替缘箜操劳了。”
就这样?大夫人很不甘心,整个人泡着嫉恨的毒水,她冷冷扫了千紫棠一眼。
千紫棠见状,忙起身见礼,千重雪也跟着规规矩矩地拘礼。
两个贱胚子整天在后宅闹事,不就是想分走相府的财势和爵位么?大夫人绞了绞手中的绣帕,赔着笑问道:“婆母,过两天老爷也要回来,接风宴不如一起吧?”
庄氏缓缓闭上眼,不给面子地回道:“最近有些乏了,你自己看着办。”
大夫人顿时一噎,想发作,却碍于庄氏的威严,脸色渐渐变得扭曲起来。
千重雪偏要火上浇油,边给庄氏捶腿边笑眯眯道:“祖母,放心好了,最近母亲和大姨娘分工合作,府里的事,都办得妥妥当当的。谁见了都要夸赞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