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麻利地服侍千重雪换上一袭淡蓝色棉布襦裙,系上绣花蜀锦腰带。坐在铜镜前,百合巧手结鬟,绾了个端庄雅致的天香髻,然后插上两根素净的碧玉簪花。
相府花园里,冬寒料峭。数枝冬梅从墙角顽皮地伸出来,枝头的花苞密如米粒,点点金黄艳红,映着满园枯败的颜色,愈发显得风雅可人。
千重雪转过墙角,随意地从枝头拈起一棵花苞。这小巧可爱的梅花花苞,躺在她白净细腻的掌心,在欲开未开的时候,最是美丽。
百合忍不住暗暗赞叹,自家小姐真是越来越迷人了。仿佛随意一个姿势便能引人入胜,就像这些凌寒独自盛开的梅花,清艳中透着一种别样的风骨。
见百合发呆,千重雪嗔了她一眼,施施然地前行。很快就来到荣德堂,双喜亲自引着千重雪进去。
百合拉住双喜,轻声问了几句,比如丞相老爷今天心情如何。双喜指了指走廊里空空如也的鸟笼子,那只八哥早就成了冤死鬼,老爷能不生气嘛?
那是四小姐害死的,跟三小姐可没干系。就算刨根问底,那也是大夫人的纵容和授意,决计不会扯到三小姐身上来。百合稍稍放了心。
可千重雪的实际处境,却是完全不能叫人放心的。
千重雪站在门口,丫鬟进去通报。大姨娘从丞相老爷的书房里出来,丰腴俏丽的脸上带着抹志得意满,显然她掌管中馈治权的事情,已经得到老爷点头允可了。
大姨娘见到千重雪,神色一整,竟然不似以前那般反复无常,而是朝她例行公事般笑了笑,便迈着碎步离开了。
看着大姨娘头也不回迅速离去的背影,千重雪其实能够猜测到一丝端倪。她这是准备提前避嫌了吧?要知道丞相府的风向,或许看大夫人都不一定准确。
反倒是这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大姨娘,才是更可靠的风向标。
千重雪抿唇一笑,推开书房的门,径直走进去。
就在开门的一刹那,一只砚台劈头砸来,力道显然很重。千重雪不动声色地躲过去,姿势甚是灵巧,看得千胤之猛地瞳孔一缩。
“逆女,还不跪下!”千胤之横眉竖目,一声怒喝。
千重雪弯腰捡起砚台,这是丞相老爷的收藏品,来自南方青州的端砚之乡。如果她没有记错,这是千胤之以前担任吏部侍郎的时候,来自南方那边的下属送与他的生辰礼物,他一直很喜欢,还特地摆在书案上,每日用着。
端砚很沉,砸在人的脑袋上,绝对会砸出一个伤口。可见丞相老爷是真的生气。
千重雪将端砚摆在书案上,不避不躲地迎上千胤之的目光。
父亲此时就站在檀木书案后面,书案上堆着厚厚一摞书册,并两只紫檀木笔筒和一方白玉笔架。笔架上隔着十几支毛笔,俱是上等的羊毫笔。
除此之外,父亲的书房很简单,一面长长的书架和紫檀格子博物架,上面摆满了林林总总的书册与形状各异的大小瓷器,并没有任何出彩之处。
就像父亲此人,信守中庸之道,在官场上也是混得四平八稳。
千重雪迎着他阴沉沉的眼神,随手捋了捋耳边的鬓发,忽然莞尔一笑:“父亲,你终于回来了。”
千胤之今年也不过是而立之年,他的相貌非常英俊,哪怕蓄了胡子,脸色刻板,也丝毫无损于他的过人英姿。
千重雪仔细打量一番,难怪他当年可以骗取大夫人和一众姨娘的芳心。看起来,他的确是个才貌出众的,即使在豪门云集的京都,也可以称得上是俊才。
千重雪在打量的间隙里,无端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感。这就是她的父亲么?就是她曾经一心仰赖、恭从不二的父亲?
很难想象,这种傲骨铮铮的清流名士,竟会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到老皇帝那里,任由她在官妓营里自生自灭,甚至纵容大夫人和千瑾萱设下毒局,将她送入地狱。
果然,看人不能光看表面。有时候锦绣之下,往往藏着毒酒。
“哼,我看你也不过如此。”千胤之抚了抚短短的胡须,脸色古板:“跟以前是有点不同了。连基本的礼数都忘了么?就凭你,能折腾出什么风浪来?”
千重雪立即恭敬地拘了一礼,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千胤之一拳打在棉花上,心中愈发不快,气怒道:“你这逆女!说!大小姐那件事是不是你私底下怂恿的?”
千重雪心念疾转,原来,父亲已经怀疑她了。可是他显然找错方向了。大小姐将陪嫁之物拿出去易宝,根本就是她自作主张,怪不得别人。
千重雪当然不会承认,只用一双冷静清澈的眼睛,直直地无畏地望着千胤之。
不知为何,千胤之看着这样的千重雪,心中竟然无端生出一丝诡异的恐惧感。
像是有一种很坏的预感,千胤之急忙掩去眼底的震惊,怒喝道:“你别想抵赖!马上去风华寺给你母亲请罪,将她接回来。做不到的话,罚你禁足三月。”
千重雪失落地垂眸,原来,父亲真正想要的是这个。难怪大夫人那么得意,当初坦白地告诉她,千丞相待她之心,跟大夫人一样虚假。
她在偌大的相府,根本就是个有点利用价值的棋子。罢了,还奢求什么呢?
千重雪转身欲走,却听到脑后传来忽忽的风声。原来千胤之见她无视自己,气得将白玉笔架砸过来。一串毛笔扑通扑通地摔落在地。
千重雪再次灵巧地躲过去,这次她不再客气了,一脚踩在白玉笔架上。她墨眸中迸出寒厉的光芒:“你为什么不问问母亲干了什么好事呢?”
“不管她干了什么,她是相府的大夫人!”千胤之振振有词。
千重雪讽刺地勾唇,看吧,这就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啊,像她这种出身,注定只能屁颠颠地跟在大夫人身后当条狗,趁着大夫人高兴的时候讨些便利。
可是怎么办呢,她现在不想讨好大夫人了。经过刺客和人皮一事,她算是真正和大夫人撕破脸皮了。
“父亲你可真是叫人寒心呐。难道你就不想问问,五姨娘怎么样了,七姨娘现在身在何处?”千重雪聪明地抛出话题,就看千丞相接不接。
果然提及自己的妾室,千胤之脸色一松,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些许。
“你知道什么?”千胤之神色严厉,语气更是充斥着暗涌。
千重雪忽而幽幽地一笑,将淡静的目光投向窗外。丫鬟正在荣德堂里四处打扫,其实前些天庄氏早就命人将丞相老爷的正堂里外收拾一下。
可是千胤之有点洁癖,他习惯每天有人打扫院子。尤其他经常办公的书房,更是捯饬得一尘不染。
“今晚母亲会回来的。父亲别急着下定论,或许母亲对女儿印象颇好,会在你老面前替女儿美言几句呢。”千重雪说完,便施了一礼,转身离开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