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京城。
繁华之地,向来不乏美人如云,名士风/流。
今日是六月初六,是一年一度京中各大青楼楚馆选出京城第一花魁的日子,此时的云湖之上,满满飘荡的都是繁复华美的画舫,琴声连绵,舞袖纤妙。
众画舫之中,最为热闹的便是百艳居的那一艘,因为已经接连五年的第一花魁都是百艳居的姑娘,而今年亦大有希望,仍旧落在百艳居。
岸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时不时伴随着画舫上的琴声歌声或舞姿发出阵阵叫好的声音。
人群之中,踏雪小心翼翼的护住自己,不让别人看出一身小厮打扮的自己其实是女儿之声。
这里的人实在太多,再加上大家都想往前挤,拥挤之下,旁边不断有人撞到她。踏雪只觉得心头一阵阵作呕,却犹自强忍了,抬起头,淡漠的看着画舫上的情形。
若不是公子提起过他可能会出现在这里,便是打死她,她也不会来。
公子如今长期身在西越,她已经有半年的时间未曾见过他了。着实,是有些挂念的。
画舫之上,以为名唤翩翩的姑娘蓦地现身,引得四面八方的人都一阵叫好,而画舫之上,那些原本泱泱无趣的公子哥们,突然也都来了精神一般,全都将目光注视在了刚刚现身的女子身上。
踏雪往那位姑娘身上看了一眼,淡漠一笑,确实是一个美人胚子,身形纤细,一袭粉色的舞衣穿在身上,很是招人怜爱的模样。然而乐声起,那翩翩舞动起来之际,却全然不见了楚楚可怜,舞袖低回间,一举手一投足满是风情。
身边的人又是轰然的叫好声,踏雪只觉得震耳欲聋,一时间神思也恍惚起来。
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子?所以,公子对自己才丝毫没有男女情意?
她尚在恍惚,那厢,一舞毕,又是满堂的喝彩声。
但见那百艳居的老鸨走出来,笑着安抚了激动的人群,道:“请各位爷出价吧,哪位爷出价最高,今夜便可一亲芳泽。”
而若整个云湖上,哪个姑娘标得的身价最高,她便是新的京城第一花魁。
仍然没有见到公子的影子,踏雪眸中隐隐有些黯然,失魂的看着画舫上那些公子将价格越抬越高。
“一千两!”突然间,一个极其洪亮的声音响起,开出了极高的价格。
那老鸨顿时喜笑颜开,看向出价的那个一身贵气的华服公子:“哟,五爷出价一千两!”
画舫上顿时有些沉默,岸边的人群也都安静下来,睁大了眼睛看好戏。用一千两换一个青楼女子的一夜,也不知究竟值不值。
片刻之后,却闻画舫之上蓦地响起了一声慵懒的低笑:“二千两。”
人群之中一片哗然,都伸长了脖子往新开价的那公子看去。
但见那年轻公子一身紫色锦服,绣着雅致的竹韵花纹,腰系玉带,手持象牙扇,头角峥嵘,鬓若刀裁,风姿隽秀,尤其一双狭长凤目,慵懒却又俊美异常,在明亮灯火的印成之下,愈发显得贵气非凡。
“九爷出价二千两!”那老鸨的声音蓦地高了八度,喜不自禁的样子,“五爷可还要加价?”
那被称作五爷的男子冷笑了一声,看向那年轻公子:“九弟好大的手笔。”
年轻公子淡淡一抬眉眼:“五哥不也一掷千金?”
男子再度冷笑了一声:“三千两。”
“五千两。”这一回,年轻公子连眼睛也不抬,就抛出了价格。
人群之中,顿时一片吸气声。
踏雪听到身边有人小声的议论:“这五爷和九爷是摆明了不和啊,明明是自家兄弟,却要当着众人的面拆对方的台。”
踏雪再度抬起头看向那俊美男子,心中不觉一空。
方才见着他一身紫袍,她心中还顿了一下,只以为是公子,原来不过是一个皇家纨绔子弟。
那老鸨喜滋滋的看向了男子:“五爷,还要加价吗?”
却听那九爷再度冷笑了一声:“老鸨子,你不用问他了,我出一万两。”
一万两!人群之中发出惊呼,那五爷冷冷看了他一眼:“老九,凡事收敛一些,对你无害。”
俊美公子微微扬起下巴:“多谢五哥提醒。”
那五爷兀自带了自己的人拂袖而去。人群之中再度激动起来,都争着想看那俊美公子牵到翩翩姑娘手的情形,踏雪在这样的混乱之中,竟然被人挤掉了头上的帽子,一头青丝蓦地垂落下来!
“这里还有个女的!”突然有人高声喊了起来。
踏雪心中微微一凛,抬手摸向自己的头,果然不见了帽子!她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突然有人又高呼起来:“嘿,也是个绝色美人呢!”
那边画舫之上,众人的目光忽而都投了过来,踏雪就这样被众人收于眼底,却也不见丝毫的狼狈,抬起眼来,最后在画舫上找了一圈,仍旧没有见到公子,反倒与那九爷的视线相触。
身后的人群忽然都蜂拥上前,似乎都想看看这位岸边的绝色美人是哪般模样。
踏雪被人群挤着,脚下突然一空,蓦地跌入了江水之中!
只听得“噗通”一声,绝色美人不见了踪影,岸上有人大喊起来,却是调笑的意味:“快救人啊,美人落水了!”
画舫上,皇甫清宸微微偏了头,给身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个侍卫立刻便来到船舷边,跃入了水中。
老鸨子却趁机便将翩翩姑娘拉到了他面前,眉开眼笑:“多谢九爷惜花,今夜我们翩翩姑娘就是九爷的人啦!”
翩翩上前行礼:“奴家给九爷请安,九爷万福。”
皇甫清宸淡淡一笑,伸出手来在她柔滑的脸上抚了抚,声音低沉:“果然是个美人。”
踏雪浑身湿透的站在甲板上,连头发都滴滴答答的往下落水,所幸穿的是粗布麻衣,即便湿了,倒也不会教人看去什么。
她就站在那里,镇定自若的拧着自己衣衫上的水,不时拧下一大把来。
皇甫清宸就坐在她侧脸的位置,怀中还拥着刚刚花一万两买下的翩翩,然而眸中却已然满是眼前这个女子绝美的侧脸。虽然浑身都湿了,然而她站在那里,竟然一点都不显狼狈,反而愈发的……清丽出尘。
末了,踏雪抹干脸上的水渍,这才淡淡看向皇甫清宸身后的那名侍卫,淡淡道:“多谢这位大哥出手相救。”
那侍卫微微躬身,目光却是停留在皇甫清宸身上。
皇甫清宸轻笑了一声,站起身走向她,在她面前站定,邪肆道:“让他救你的人是我,你要谢的人也应该是我吧?”
踏雪淡淡抬起眼来,湿漉漉的眼睫仿佛两把小扇子,神情淡漠的看了他一眼,终于才道:“多谢九爷。”
“唔。”皇甫清宸缓缓抚上了自己的下巴,只觉得她声音虽清冷,却另有一番韵味,仿佛能直直的穿透入人的内心去。他竟然笑起来:“不必多礼,告诉我你叫什么?”
踏雪仍旧没有笑,只是道:“寻常人家的女儿,说出来也只怕侮辱了九爷的耳朵。”说完,她转身便拨开人群,下了画舫,在所有人注视的目光之中翩然离去。
皇甫清宸双目微微眯起,狭长的凤目之内,是幽幽的深不见底,转头对身旁的侍卫吩咐了一句什么。
只见那侍卫应了一声,便匆忙离去了。
画舫上复又热闹起来,歌声琴声漫天飘荡,身后的翩翩缓缓走了上来,柔媚入骨的声音:“九爷。”
他忽然之间觉得很无趣。
踏雪拖着湿淋淋的身子缓缓的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比身子更冷的却是心。
公子又失约了。她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失约,然而哪怕他次次都不来,她还是会每次都去等。
前面忽然有马车咕噜噜驶来,驾车的人是她熟悉的七爷府上的小川。小川见了她,忙的停下马车,下来唤了一声:“踏雪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踏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小川也习惯了她的淡漠,笑道:“七爷可真神,就像知道踏雪姑娘今晚会有事一样,特地让奴才来接踏雪姑娘呢。”
原来是他。踏雪心中忽而更冷。他都出面了,也就是说公子已经知会过他,今夜必定是不会来了,所以他才会派车来接自己吧?
到了七爷府,沐浴过后,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踏雪这才去见那个坐在轮椅上,看似温润无波,实际上却深不可测的男子。
皇甫清宇就坐在厅中,一手捏着黑子,另一手却捏着白子,分明是在用自己的左右手下棋。
“见过七爷。”踏雪淡淡的行了礼。
皇甫清宇只是微微一笑,也没有看她,只是道:“怎么,见不到表哥,失望了?”
踏雪缓缓垂下眼睑,倒也不掩饰什么。
皇甫清宇却也不继续说下去,道:“来,与我下完这盘棋可好。”
踏雪依言上前坐下,接过他递过来的黑子,看了一眼棋盘,拧眉道:“这是一盘死棋。”
皇甫清宇抬眸看了她一眼,轻笑起来:“死或不死,现在就看得出来?”
“是。”踏雪笃定,“再走下去也依旧是惘然。”
皇甫清宇看着眼前这个异常聪慧的女子,仍旧是微笑若水的模样:“好,既然你说是一盘死棋,那咱们就不往下走了,另下一盘可好?”
踏雪点了点头,开始整理棋盘。
一盘棋,白子和黑子始终呈现胶着之势,不相上下,到最后点算的时候,皇甫清宇竟然只胜两子。他不由得笑起来,眸中难得带了一丝欣赏:“你的棋下得很好,比你表哥要好。”
“七爷过奖。”踏雪微微抿了抿唇,心中却仍旧是空荡荡的。
外间却突然传来脚步声,七爷府的管家崔善延出现在门口,行了礼之后,有些迟疑道:“七爷,九爷在外面,说是来拜会七爷。”
“哦?”皇甫清宇淡淡笑起来,声音虽然平淡,但却仍旧显得有些许讶然,“去请他进来吧。”
崔善延应了一声,转身去请皇甫清宸。
踏雪站起身来:“既然七爷要见客,那踏雪先行告退。”
皇甫清宇却缓缓抬起头看向了她,笑容染到眼中,似乎另有深意:“没关系,你在这里坐着也可。”
踏雪迎上他的目光,心中也禁不住微微一震。如果她猜的是对的,那么眼前这个男子,心思如此缜密,只怕也已经猜到了那位九爷为何而来。
未几,门口便又传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声,随后,皇甫清宸颀长的身形出现在门口,眸光掠过踏雪,看向了皇甫清宇,笑道:“七哥,好久没见了。”
皇甫清宇看着他,微笑:“九弟请坐。”
皇甫清宸倒也不客气,走进去,便径直在踏雪先前坐过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踏雪就站在那位置旁边,因为刚刚沐浴过,身上传出幽幽的香气。皇甫清宸神思不觉一阵恍惚,抬眼看向她,半晌之后才想起来皇甫清宇还在这里,忙的转头看向他:“七哥,这位姑娘好面生,看这模样,似乎不是七哥府上的丫鬟吧?”
皇甫清宇微笑应了一声:“沈踏雪,一个朋友的表妹,借住在我府中。”
沈踏雪。同样清清冷冷的三个字袭入皇甫清宸的心头,他不由得又看了她一眼,心中竟然隐隐有着一丝雀跃——原来她只是借住于此,而并非皇甫清宇的侍妾或者旁的什么。
皇甫清宇身有残障,虽是先皇后嫡出,然而深居简出,与众兄弟都不热络,皇甫清宸一年也与他见不上几面。如今,却竟然为了借住在他府中的一个女子,再一次来到了他府中。
其实也不是为了什么,只是觉得……放不下。
这一日却没能如昨日那般顺利的见到她。皇甫清宸心不在焉的陪皇甫清宇下了一盘棋,撑着下巴沉思了片刻,终于抬起头看向皇甫清宇:“七哥,沈姑娘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却突然觉得问什么都显得突兀,顿住了。
皇甫清宇淡淡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九弟,这世上品貌双全的女子很多,相信你身边也绝不少,踏雪不适合你。”
皇甫清宸蓦地冷笑了一声,靠向椅背:“笑话,区区一个女子,用得着七哥来提醒她适不适合我吗?”
皇甫清宇却也不以为意:“你说的是,‘区区一个女子’,看来不用我提醒,你也应该知道这一点。”
皇甫清宸心头不知为何,突地烦躁起来,一把掀了面前的棋盘,冷声说了句“告辞”就离开了这间花厅。
穿过花园的时候,却蓦地看见湖心亭内形单影只的坐了一个人,细看之下,正是踏雪!皇甫清宸脚步忍不住一顿,站在了那里看着她的侧影。
“九爷?”身后送他出府的崔善延对他的突然顿步感到错愕,低低唤了一声。
皇甫清宸蓦地眯起了眼睛,指着踏雪的方向:“那女子,与你家七爷是何关系?”
崔善延恍然大悟一般,道:“踏雪姑娘只是偶尔借住在府中,七爷只是受人之托,偶尔照料一下踏雪姑娘,再无旁的关系。”
皇甫清宸兀自捏紧了手中的折扇,却又突然松开,转身大步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