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一年之中最好的日子,也是她的大喜之日。
她是将门虎女,父亲常年驻守边疆,四个月前方被封了护国将军,虽然这样的封赏与母亲的身份不无关系,但是父亲多年来的功勋,也绝非担不起这个封号。母亲是新帝的亲姨娘,也就是说,当今皇帝正是她的表哥,而如今,她正是奉了那位皇帝表哥的旨意,嫁与当朝十一王爷,毅亲王。
她并非养在深闺的闺秀,却也免不了在这样的日子里,心中激荡。
据说,那位十一王爷俊朗非凡,能力卓越,且文武双全。
然而她心中也知道,自己嫁给这位王爷,绝对不是普通的联姻这样简单。先帝在位之时,数位皇子皆资质优越,因此皇位之争也十分激烈,最终,她的表兄四皇子坐上了皇位,而这位十一王爷,恰恰是与当今皇上作对的那一拨,如今正是受打压的对象。
一想到这些,灵曦便只觉得头疼,索性一把扯下了头上的盖头,听着喜轿外传来的锣鼓声,忍不住皱了皱眉。
很快便到了毅亲王府,轿外的喜娘想来是要提醒她什么,探进一个头来,却只见灵曦将盖头都扯了下来,顿时脸色都变了,直嚷着不吉利,又叙叙的唠叨了一番。灵曦不耐烦的给了她一个白眼,自己将盖头重新罩上,不再看她。
王府门口的仪仗队与送亲的仪仗队一混合,更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灵曦只觉得刚刚清醒了片刻的脑子又混沌起来,连自己是怎么下轿的都不知道,及至后来的跨火盆,跪拜行礼,对她来说更是一片空白,脑中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已经处在了新房之中。
将她安置在新床上坐下,喜娘又叙叙的说了一堆的规矩,灵曦在盖头下直欲打瞌睡,愣是半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然而事实也证明,即便她听进去了,也没什么作用——洞房之中的龙凤红烛已经烧去了一大截,依旧没有见到那位新郎倌的身影。
喜娘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的去前院打听,每次开门关门都将瞌睡中的灵曦惊醒一遭。到不知是第几次被惊醒之后,灵曦终于忍不住再度扯下了头上的盖头:“有完没完,还让不让人睡了?去去去,全都出去,我要安置了。”
屋中一众丫鬟喜娘都被赶了出去,只剩下她贴身的丫鬟翠竹有些犹豫的为她更衣之后,方才道:“小姐,万一过会儿王爷回来了,见小姐却独自睡下了,只怕不好吧?”
灵曦迅速的摘着头上的朱钗配饰,道:“这会儿不来,过会儿来?你想得倒美!不来正好,免得扰人清梦。行了,你也下去休息吧。”
夜已经很深,灵曦也是极其困顿,然而却不知为何,总也睡不好。
直到第二日,却忽然听闻那令人震惊的消息——宫变了!一夜之间,她的那位皇帝表兄被夺了皇位,而重新登基为帝的,却正是她昨日所嫁之人鼎力支持的七爷!
一夕之间,风云骤变。
原来,昨日的婚礼在这其间,不过是为别人掩人耳目罢了。灵曦抱膝坐在床榻之上,思绪有些凌乱,整理了半晌才抓住什么,猛地起身:“我要回府。”
翠竹刚刚从门口进来,就听到她这句话,霎时间大惊,上前抱住她:“小姐,您不能回去,我刚刚打听回来,护国公府正被人包围着,出不来进不去,小姐,你万万不能冲动。”
灵曦自然知道在这一场宫变之中,护国公府身处其中的利害关系,可越是如此,她越不能坐视不理。按捺住翻飞的思绪,才又猛地想起了什么:“谁带的人马包围护国公府?”
翠竹咬了唇,低声道:“听说,是十一王爷麾下的人马……”
闻言,灵曦却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翠竹就要出门。然而刚刚来到门口,便与骤然出现的来人撞了个满怀。
灵曦身子向来灵活,竟然也被撞得接连退了几步才站稳,一时惊异,抬头看向来人。
却见一张很年轻的脸庞,英挺的眉目,柔和的轮廓,仿佛画中走下来的男子,温文隽秀,长身玉立,负手站在门口看着她,微抿的唇角透着刚毅。
灵曦立刻便回过神来:“王爷?”
十一淡淡看了面前的女子一眼。容貌是惯常听人说起的美丽娇俏,只是这世间美丽的女子多了去,也并未教人有多大惊喜,倒是那双眼,慧黠灵动,与一般闺秀倒是不同。
十一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却又极快的收回了视线,进到屋中坐了下来。
灵曦见他神情淡漠,心头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回身看着他的时候,却微微偏头笑了起来:“听说王爷昨晚很是威风了一把呢?”
十一不动声色的给自己斟了杯茶,抿了一口,方才淡淡道:“昨夜教王妃久等了,是本王的不是。想来昨夜王妃应该睡得不太好,今日就不要出门了,在家中休息即可。”
灵曦笑了一声,声音却已经微冷:“王爷,一日夫妻好歹也是百日恩,你我昨日方才拜堂成亲,堪堪做了一日的夫妻,怎么今日王爷就翻脸无情,连自己的岳丈都要算计呢?”
十一不防她竟说出如此大胆的话来,不免又看了她一眼。灵曦却已经走近了,摊手放到他面前:“难道王爷不觉得应该给我一个交代吗?”
交代?十一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茶杯,手背上隐隐现出青筋,随后一把摔了手中的茶杯,站起身便捏住了面前女子的手腕,冷笑了一声道:“我倒是很想让护国公府的人给我一个交代!”
独舞,独舞。直到如今,每每将这个名字念起,心底都还是不可遏制的痛。
灵曦微微一怔。虽说因着母亲的关系,护国公府向来是站在四爷那一边,但实际上父亲根本就不曾与任何一位皇子有过密切来往,他何以要护国公府给他一个交代?想到这里,便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护国公府忠君爱国,于你们任何人之间的争斗都是视而不见,不偏不倚,有什么需要同你交代的?”
十一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好,那你就回去问问你那忠君爱国的护国公爹爹,有什么需要向我交代的!”语罢,他忽然将她往外一推,沉声吩咐道,“来人,送王妃回府!”
护国公府外,果然是被一层又一层的禁卫军包围着,灵曦自马车上下来,心便忍不住揪紧了。想起先前那十一王爷脸上愤恨的神情,竟仿佛与护国公府有着血海深仇一般,究竟会是什么事?
门口的禁卫军首领明显已经得到了命令,见她来,便一路带着她,为她打开了府门,随后又退了出来,门在灵曦身后被阖上。
灵曦大步穿过壁堂,径直来到正厅之中,还未进门,就已经听到了母亲的哭泣声和父亲的一声怒吼:“哭,就知道哭,事到如今哭有什么用?”
灵曦跨进门槛:“父亲,母亲!”
护国公夫妇二人全然没想到她此时此刻会出现在府中,顿时都是大惊:“曦儿,你怎么回来了?”护国公夫人一时间哭得更大声:“你这傻丫头,这个时侯回来做什么,不是陪着我们一起送死吗?”
灵曦却径直就看向了护国公:“父亲,您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我们与十一王爷有什么深仇大恨?”
闻言,护国公却是低叹了一声,坐回了椅子上。护国公夫人哭道:“曦儿,都是爹娘害了你——”
“半年前,皇上……四王爷下了密旨,要我派人去杀掉一个女子。”护国公眉头紧拧,“而那个女子,正是十一王爷的心爱之人,是以他如此恨护国公府。如今新帝登基,也未见任何流血牺牲,可是十一王爷却执意抓住我护国公府不放,若论上新帝与他的情谊,只怕这一回,护国公府在劫难逃。”
灵曦万万没有想到当中竟有这样的纠葛,心下一时间一片寒凉,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毅亲王府的,只是跨进府门就唤了管家来:“王爷在哪里,我要见他。”
管家秦明甚是恭谨:“回王妃,王爷正在休息,不便打扰。王妃若是想见王爷,还是过会子再说吧。”
灵曦顿时恼火起来:“我管他休不休息,总之我现在就要见他!”
语罢,她也不顾管家的阻拦,径直便朝着十一的园子走去。可是却见那管家丝毫不阻拦自己,立刻就想到他必定是不在园子里,略略思量了片刻,转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走。但凡那管家不拦她,她立刻又掉头,直到来到西苑的一座名为逐月的楼前,才见那管家赫然变了脸色,上前拦在了她面前:“王妃,此处王妃不能进。”
“让开!”灵曦上前便推开了他,径直往里走去。
秦明脸色骤变,还徒然上前想要拦住她,可是走了两步,却终究不敢踏入逐月楼的范围,眼见着灵曦提裙上了楼,只能站在楼下干着急。
出乎灵曦意料的是,这逐月楼上竟然连一个侍女或者小厮都不见,整座楼显得空荡荡的,仿佛根本没有人,却又到处都一尘不染。
她迟疑着,推开了面前紧闭的房门。
屋中,有轻微的烟雾缭绕,弥漫在空气中的,是一种古怪的甜香味。
灵曦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尖,小心翼翼的跨进了屋中,跟随着那阵烟雾来到了里间,却蓦地看见躺在床榻上的那个身影,以及……散落在地上的烟枪。
他竟然吸烟!灵曦知道那是什么,传说中的阿芙蓉,吸食之后会让人沉迷,让人兴奋,让人感觉到快乐,可是,也同样会让人上瘾的东西!灵曦万万没有想到,这位看上去温文隽秀的十一王爷,竟然有这种嗜好!难怪这座楼里一个小厮丫鬟都没有,难怪秦明不敢踏进半步来拦她,原来,都是因为他在这里面吸烟!
灵曦的心中,忽然之间一片惶然,不知道他这个样子,是不是与他心爱的那个女子有关,如果是,那么护国公府,也许真的在劫难逃。
她缓缓上前,见他背对着自己躺在那里,似乎是已经睡着了一般,忍不住伸出手去拨过了他的身子,却见他果然已经睡了过去,年轻干净的脸上,似乎有着某种满足的快慰。
灵曦低头看着地上的烟枪,心中忽然一阵剧痛,一脚将那烟枪踢开。这东西是有毒的,他怎么能放任自己碰这种东西!
她缓缓弯下腰,轻轻拍打着他的脸颊:“王爷?”
她试图让他醒过来,他眉宇之间似乎有所松动,但还是没有睁开眼睛。灵曦一转头,看见桌子上摆着的茶壶,上前就拎了过来,试探了一下,是冰凉的茶水,于是她照着他的脸就将茶水浇了下去。
“噗”的一声,十一在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醒了过来,迅速起身,然而头脑之中却还是恍惚的,有些迷离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忽然就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抓得很紧,饶是灵曦身怀武艺却还是觉得疼,刚想用力挣脱他,他却忽然一把将她拖进了怀中,捧住她的脸:“是你吗?是你吗?”
两张脸靠得这样近,灵曦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眼中的迷离与茫然,突然伸出手去,狠狠在他手臂上一掐,冷笑起来:“王爷,您看清楚我是谁!”
灵曦也不晓得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但见面前的他眉心先是一拧,随后,迷离的神色散去,漆黑的眼眸逐渐清亮起来,待到看清楚怀中的她时,分明闪过一丝冰冷的厌恶:“是你?”
灵曦笑了起来:“是我啊,不然王爷以为是谁呢?”
十一脸色一沉,一把将她推开,站起身来:“出去。”
灵曦也缓缓站直了身子,看向他:“打扰了王爷的雅兴是我不对,我说完这番话就自然会出去。我知道王爷是恨护国公府对王爷心爱的女子做出的事情,可是王爷,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当时是四爷下了命令,我父亲他为人臣子者,又如何敢不从?今时今日,王爷动不了四爷,却要将这笔帐算在护国公府头上,是何道理?”
十一正用绢子擦拭着头上身上的茶渍,那一举一动都显得无比优雅从容,听见她的话,嘴角竟缓缓勾起一丝冷笑,偏了头看向她:“你说得对,没有道理,可我就是要你护国公府为她陪葬!”
声音很轻,甚至很温和,可是字字句句,却如能诛心一般,直刺人心底最深处!
灵曦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末了,也敛容道:“如此说来,王爷是打算一意孤行了?”
“是。”他只淡淡答了一个字,却已经足以令人胆寒。
然而灵曦此时却反倒不畏惧了,昂起头来朝着他冷冷一笑:“走着瞧!”语罢,她右脚忽然巧妙一勾,将先前被踹到一边的烟枪踢起来,随后左脚一抬,便让那只烟枪径直向十一飞去。
十一也不躲,眼看着那支烟枪飞过来,只出一拳便将那烟枪碎成两段,跌落在地上。
灵曦轻笑了一声:“十一爷,这种东西,还是少碰一点,对您有好处。”语罢,她转身就往外走去,经过屋中的香案前时,才蓦地瞥见那里竟然奉了一座灵牌,上书——爱妻独舞之灵位!
心中禁不住微微一震,她不由得顿住了脚步,有些怔忡的看着那个灵位,又回头看向仍旧站在床前的那个男人,却见他幽深的目光直直的射向自己,便笑意盈盈的开口道:“十一爷您休息,妾身不打扰了。”
房门再度被关上,那女子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屋中再度恢复了安宁,寂静到,仿佛脱离尘世。
静静站立了许久,十一颓然坐到了床上,眸色晦暗。
地上,是断裂成两截的烟枪,香案上,是他亲手所书她的灵位,桌上的烛台,自她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有点亮过。
所有的一切,都这样清晰而残忍的提醒着他,她,已经不在了。
原本以为这一日可以如同先前那般静静睡下去,那么就可以浑浑噩噩,麻痹自己什么都不用想,让自己陷入旧时的美梦之中,可终究还是醒了,终究还是要面对这没有她的世界。
也不知坐了多久,他才缓缓起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下了楼,却见楼前的空地上,正有一名军士守在那里,见他下来,忙的上前道:“禀王爷,护国公府有异动。”
十一微微一顿,随后缓缓勾起了嘴角。
打马来到护国公府前,却见原本井井有条的禁卫军们不知为何却已经乱了阵型,再往前一看,只见府门大开,而门口那被众人围在中间,一脸痛苦的女子,不是昨日他新娶的那位王妃又是谁?
十一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翻身下马:“怎么回事?”
“回王爷,王妃她突然犯了疾病,末将已经遣人去宫中请御医前来。”
十一站在府门前,忍不住暗暗握紧了手心。
这就是所谓的异动?
而半躺在自己丫鬟怀中的灵曦,此时却悄然睁开眼来,斜睨了脸色阴沉的十一一眼,眼中竟蓦地闪过一丝狡黠。
他想动护国公府,虽说不难,却也并不容易。皇位新易主,朝中有多少势力正蠢蠢欲动,谁又知道这护国公府外有多少双暗地里的眼睛?他等的就是一个机会,护国公府内一旦有一丝一毫的异动,他立刻就可以犯上作乱的罪名将整个护国公府剿灭!
可是如今,护国公府是有异动的,异动的却是他的王妃,因为犯了病,在众目睽睽之下痛苦的煎熬着。
灵曦心中好笑,面上却愈发痛苦,伸出手去拉他衣衫的下摆,凄然道:“王爷……”
十一面色愈发沉静如水,正在这时,御医却匆匆赶到,同来的还有一袭便装的十二王爷。
灵曦眼见着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最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在翠竹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对那满脸错愕的御医道:“御医大人,您来了就好了,家父如今正身患重病,卧床不起,还请大人救救家父!”
言辞恳切,几欲潸然泪下。
这么多的人,以及御医,再加上那些暗地里的眼睛为她作证,护国公根本就重病在身,绝不可能犯上作乱,因此,他皇甫清容也绝对找不到理由来对付护国公府!
十一刚待发作,却被身后的十二拦了下来:“十一哥,七哥让我来告诫你,切勿冲动!我知道你想为独舞报仇的心,可是如今护国公对朝廷还大大有用,万不能胡来。七哥说你向来周全,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十一心头禁不住冷笑。他就是向来都太周全,一直将仇人留到了今日,却还是不能动!
灵曦的目光投过来,他的眼神愈发寒凉,冷气如能噬人。
十二见状,忙的又压低了声音道:“十一哥,七哥说了,那个人迟早是要除去的,只不过如今还不是时候,待到他日,你一定可以亲手为独舞报仇的。”
十一脸上狠狠抽搐了一下,最后看了灵曦一眼,转身离去。
灵曦探身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心头骤然一松的同时,有另一个角落又仿佛逐渐拧了起来。
“小姐,如今你嫁给了十一王爷,可十一王爷偏偏又视我们护国公府为仇家,这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才好?”翠竹一边为灵曦换衣裳,一边忧心忡忡的说道。
“原本也没想过要过什么好日子。”灵曦微哼了一声,忽又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凝,叹了口气道,“不过说起来,终究是我们护国公府欠了他。”
她眸中那抹一闪而过的心疼恰好被翠竹收于眼底,翠竹立刻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小姐,你莫不是见十一王爷年少俊俏,便对他动心了吧?”
灵曦一掌拍在她脑门上:“你懂什么!”
缓缓坐回床榻上,却只觉得心中还挂记着什么,翻来覆去想了许久,终于道:“翠竹,明日让人去打听一下,看看那位独舞姑娘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