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公府的探子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不过用了两日的时间,便已经将关于独舞的一切都查了个清清楚楚。
她原是宛岚郡主身边的一同长大的侍女,虽为主仆,但情同姐妹。后来宛岚郡主病逝,她却沦落到了青楼里,卖艺不卖身。再后来,她被买到了七爷府中,却与十一爷情投意合,在京中很偏僻的一条小巷内开过一家小酒馆,却也就是在那家酒馆之内被刺身亡。她死之后,十一爷执意与她成了婚,让她以王妃之尊,葬进了皇家陵园。
灵曦坐在桌边,手指一下一下的敲击着桌面,眉头却逐渐蹙紧了。
难怪他会恨护国公府,若换了是她,只怕早已不顾一切杀了仇人,而他竟然还能忍到今时今日方才发难,已经足以见得不一般了。
正想着,门突然被叩响,翠竹探进一个头来:“小姐,十一爷回府了。”
他已经整整两日没有回过府,灵曦等的就是这一刻。闻言,她立刻收拾了桌面上的书信,站起身来,取过一早已经备好的一盒药膏,匆匆出了门,往十一所住的园子而去。
来到他的园子里,秦明却恭恭敬敬的告诉她,十一爷正在沐浴。
沐浴……灵曦咬了咬牙,推开面前的秦明,往浴池走去。她也曾跟着父亲上过战场,也不是没有见过打赤膊的男人,更何况她现在已经嫁给他,沐浴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浴房内,水气缭绕,有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错觉。
灵曦悄然上前,便见到十一靠在浴池边,仰着头,闭着眼睛,然而那脸色却微微发青,下巴上青茬也十分明显,一副疲累至极,仿佛两天没睡过觉的模样。
她在他身后的位置停了下来,专注的看着他的手臂,也只敢看他的手臂——果然,那日她为了让他清醒在他手上重重拧了一下,此时此刻都还看得见淤痕。
她力气向来不小,父母亲都常说她是错投了女儿身,如此看来,倒真是没有说错。
灵曦缓缓低下身来,再次往他脸上看了看,发觉他应该的确是熟睡了,这才缓缓拧开药盒,挖了一些药膏,轻轻的涂在他被自己拧伤的位置。
其实她也知道,这个理由未免可笑了一点,他是习武带兵之人,身上有一些伤口是何其正常的事情,可是她想了两日,就只想到了这个理由,即便是被他诘问,也不至于哑口无言。
有些想要他醒来,又有些怕他醒来,灵曦在纠结与挣扎之中为他涂好了药膏,他却还是闭着眼睛的。灵曦在心中低叹了一声,伸出食指偷偷在他好看的眉宇间一点,眼见他微微拧起的眉头一松,这才慌忙起身离了这间浴房。
十一在陵园之中整整陪了独舞两日两夜,直至皇甫清宇亲自前来寻他。
七嫂走了,七哥眉宇间依旧是淡然如水的模样,可是那眼底的苍凉,只有他才看得懂。他这才恍然记起自己曾经答应了七嫂什么,那个美好到不似凡人的女子,说的每一句话,在那一瞬间通通都浮上心头。
也许,他真的不该再任性。
约莫睡了两个时辰,十一才缓缓醒过来,活动了一下僵直的手臂与脖颈,却蓦地瞥见自己手臂上一块明显的淤痕上竟然涂了药膏。这淤痕是几时弄的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可是谁会为了这个小小的痕迹来给他上药?
一转头,浴池边竟然还摆着一个打开的药膏盒。
十一微微拧了眉,自池中起身,换了衣衫,却又看见了那盒药膏,便上前拾起放进了手心。
“谁来过?”刚刚出了浴池,秦明就在外面候着,十一便开口问道。
“是王妃。”秦明躬身答道。
原来是她。十一脚步微微一顿,恍惚间似乎已经记起手上的淤痕从何而来,下一刻,手却轻轻一扬,已经将那盒放在手心的药膏扔到了花丛中,回到了房间里。
那天晚上他睡得不好,事实上自从独舞走后,每一天晚上他都睡不好,每每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只有靠阿芙蓉产生的效果来让自己沉迷,让自己放松紧绷的神经。可是那一日被那个女子一壶冷茶淋下来,他没有睡成,到今日,却愈发的想念阿芙蓉带给自己的感觉了。
至少不用这样,清醒着痛。
已至半夜,想到明天还要上朝,十一缓缓坐起身,批了外衫,出了园子往逐月楼而去。
灵曦正忐忑不安的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忽然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立刻坐起身来:“谁?”
翠竹的声音显得很困倦,模糊不清,但说出来的话,却让灵曦陡然一惊:“小姐,十一爷往逐月楼去了。”
逐月楼,在毅亲王府中是人人皆知的禁地,所以即便是在周围,平日的人都很少,更何况此时此刻正值深夜,灵曦一路走进去,更是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可是她知道,那个房间里必定是有人的。
没有一点烛火亮光,可是她却仿佛嗅得到那人的气息,缓缓推开了门。
屋外的月光随着她推门的动作流泻而下,铺得满室银灰。
十一静静地靠在床头坐着,听到声音,转头过来的瞬间,眸中似有幽幽光芒闪过。
灵曦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站住,笑着唤了一声:“十一爷。”
“出去。”十一的声音冷淡极了,那力度却如同一根紧绷的弦。
灵曦站着没有动,又道:“十一爷,我来这里倒也不是为了打扰您,只是来认错。这里的阿芙蓉,前两天都被我扔了,想来,十一爷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吧?”
她微微偏了头,试探着他,眸中闪过盈盈的光辉。
十一冷冷哼了一声,仍旧是重复那两个字:“出去。”
正在这时,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秦明的声音响起在外面:“十一爷,您要的东西,奴才取来了。”
闻言,灵曦顿时一惊,眼见着十一就要起身,忽然上前一把按住了他:“你不可以再碰那种东西!”
十一冷冷看了她一眼,握住她的手腕,反手一拧,灵曦顿时苦不堪言,抬腿扫向他,十一用另一只手一挡,不过三两下就将她制服,扔在床榻上,自己起身朝门口走去。
灵曦倏地坐起身来,顾不得剧痛的手脚,急切道:“十一爷,你今天要是再碰那东西,明儿我就进宫说给皇上听,让他看看他最信任的兄弟,暗地里是什么样的!”
她真的无法想象他继续吸食那种东西下去会是怎样的后果,这样温文纯净的一个人,实在不应该和那些东西沾上边。况且……他变成如今这样,多少与护国公府有关系,她心中终究是存了愧疚,断不能看着他继续沉沦下去。
十一刚刚走到门前,正要伸手开门,就听到她这句话,手指忍不住微微一缩,随后,紧紧攥成拳,猛地打在门框上!
霎时间,只听一声沉闷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清晰的碎裂声——门框在他的拳下裂开了。
屋中一片沉寂,灵曦连呼吸都屏住了,听着他那边的动静。
终于,十一拉开门,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里。
灵曦一边翘起受伤的那只脚往门口跳去,一边暗地里咒他出手狠,来到门口,却见秦明还站在那里,手中还拿着一包东西。灵曦忍不住蹙了眉:“秦管家,你怎么能放任十一爷这样,碰这些东西?”
秦明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终究低声道:“奴才也曾劝过十一爷,只是——”
灵曦轻轻叹了口气,方才道:“好吧,我就不信他不碰这个还不能活了!”
她要他活着,而且,还要他活得好好的!
十一重归朝堂的这一日,精神明显的不佳,早朝的时候便只是站在那里,任凭朝臣们讨论什么,他都始终一言不发。到散了早朝,就被皇甫清宇唤到了御书房中。
原本以为皇甫清宇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吩咐,没想到他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就道:“去暖阁那边,歇几个时辰再过来。”
十一微微一怔,猜想自己的脸色必定是难看到了极致,低了头道:“七哥,不必了。”
皇甫清宇顿了顿,才又道:“十一,如今老九尚在病中,十二又还年轻,沉不住气,朝中的事情,只有你能帮我分担。”
十一心中微微一动,沉默了片刻之后,抬起头来微笑道:“七哥,我都知道,我昨夜睡得不好罢了。我这就去暖阁便是。”
暖阁中萦绕着上好的熏香,让人心舒缓安宁,与平日所点的香大为不同,想来是皇甫清宇刻意让人为之。
十一躺在暖炕之上,眸色深深,沉思许久,竟然真的缓缓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竟然已经黑了,十一缓缓起身,出了暖阁,便恰好见到一脸疲惫的十二从御书房中走出来。一见到他,十二立刻扑上前掐住他的脖子,直呼他好命,能够得以在暖阁中睡一整天,而自己却不得不帮着七哥处理了一天的政事。
十一淡淡一笑,拨开了他的手:“七哥呢?”
“看不离去了。”十二有气无力的答道,“走吧,再不出宫,回头宫门就会下钥了。”
十一点点头,刚刚走下台阶,却听到宋文远在身后唤自己,回头见他追上前,将手中的一个盒子递给十一身旁的小厮,笑道:“十一爷,这是皇上吩咐给十一爷配的熏香,这些日子皇上的寝宫也常常点这种香。”
十二顿时又大呼七哥偏心,十一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宋公公替我多谢皇兄。”
*
毅亲王府。
“轻点啊——”灵曦趴在自己床榻之上,咬着牙,疼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回头对翠竹道,“你想痛死我啊?”
翠竹拿着手中的药膏,看着她手臂和腿上的瘀伤,欲哭无泪:“小姐,不用力怎么会有效果!”说完,忍不住嘟哝了两句,“十一爷出手也太狠了,又红又肿的……”
又一阵剧痛袭来,灵曦强忍过去之后,头无力的垂在了软枕上,许久之后,方才缓缓睁开眼来,低声道:“其实,也怨不得他……只是这样一来,又不知道得多久不能下床,真是苦闷!”
那段黯淡无光的日子过去,十一的生活终于变得规律起来,每日皆在宫中忙到很晚才回府,许是真的因为朝政辛苦,睡眠也较先前好了许多。
灵曦的伤在床榻上养了将近半个月,然而其间她一直担心的却是十一会再去逐月楼,索性翠竹带回来的消息,无一不让她安心。尤其是昨日秦明还专程过来了一趟,亲口告诉她十一爷已经十多日没有再碰阿芙蓉,灵曦的心霎时间无比宽慰。
只是宽慰之余,却还是免不了有些许的感伤——她在床榻上躺了这么多日,自然是不敢告诉护国公府的父母亲,然而这么多日以来,除了翠竹的照料,竟无一人前来探视,也不是不悲凉的。
虽然她心中清楚的知道,那个人,绝对不会踏入自己的园子,可是心中,却还是免不了有些许无望的期待。
这一日,她身上的伤终于完全痊愈,便回了一趟护国公府探望双亲,再回到毅亲王府时,经过十一所居的园子,却蓦地发现有许多的丫鬟偷偷的聚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看着什么。
灵曦正在疑惑,身旁的翠竹已经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兴奋道:“小姐,我听说十一爷每次练剑的时候,府中那些丫鬟们总会偷偷的去看,看来这会儿是十一爷在园中练剑吧?”
灵曦心中微微一动,瞥了她一眼:“你很想看?”
翠竹不怀好意的看了她一眼:“小姐,是你想看吧?只是这园子门口这么些人,要是见小姐你也在偷看,指不定怎么笑话你呢!”
灵曦微微偏了头哼了一声,然而下一瞬,眼眸一转,将翠竹打发了:“去去去,你要看自己看去,别管我怎样。”
翠竹心知她必定有自己的主意,便没有理会她,自己凑到那一群丫鬟中去了。
十一园子外有一株高大的树,灵曦挽起袖子,不过片刻就已经爬到了树上,坐在树枝上,用繁密的叶子挡住自己,透过缝隙往那宽敞的园子中看去。
这一看,便只觉得再也移不开眼去。
他是那样挺拔隽秀的男子,平常只觉他温文,如今提了剑,更是显得英气逼人,长剑如虹,剑光闪处,矫若游龙。
灵曦不觉看得着了迷,随手折下一只小小的树枝,拿在手中,随着他的动作比划起来。
他剑势凌厉,时而冲天,时而落地,灵曦竭尽全力,也不过只学得他半分的动作。
当他最终收了剑势,将那闪闪的长剑径直刺入坚硬的岩石之中时,灵曦手上不觉一僵,差点拧了自己的手腕,忙不迭的扔了树枝,揉着自己的手。
那一厢,园外的丫鬟们见十一爷收了剑,顿时都忙不迭的散开来,一个个红着脸从树下跑过,包括翠竹在内,没有一个看见树上的她。
灵曦还沉浸在先前的震撼中,看着园中十一的身影,久久的回不过神来。
待到十一的身影消失在园子里,灵曦才恍然回过神来,伸手抚了抚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从树上溜了下来。
不料她刚刚站稳,身后却蓦地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乎在看见她之后顿住了。她倏地回过头,有些意外的看见十一站在她身后的位置,见了她,眼中透着疏离与淡漠。
灵曦先是一怔,随后拍拍手,笑了起来:“给十一爷请安。”
十一淡淡看了她一眼,转开脸去。这段日子以来,他几乎都要忘了府中还有这个女子,如今蓦然看见,方才想起,心中不自觉就升起一股抵触,抬脚从她身边走过。
“十一爷要去哪里?”没想到她却突然跟了上来,开声问他。
十一不欲回答,继续举步往前。
“十一爷。”灵曦依旧跟在他身后,又道,“十一爷近来,可还想着阿芙蓉那东西吗?”
他依旧不说话,灵曦也不以为意,又径自笑了起来:“没有就好,那东西对人身子绝对没有半分好处,好在十一爷陷得还不是很深,如今戒掉,可算得上是万幸。”
灵曦随着他的脚步,眼看就要走出府外,咬咬牙笑了起来:“十一爷是要带我去哪里吗?”
十一终于顿住了脚步,冷冷唤了她一声:“薛灵曦。”
孰料她嘴角的笑容却蓦地扩大了:“原来十一爷知道我的名字呀。”
那漆黑却又清澈的眼眸之中,仿佛闪动着无尽的光彩,与他脑海中的某双眼睛重合。十一一时间只觉得头中一重,转开脸去再不看她,只冷淡道:“不要跟着我。”
灵曦眼见着他出门,上马,离去,也不管他是不是听得见,还是扬声唤了他:“十一爷早去早回!”
隔了数日,灵曦再度见到了十一,只是这一回,却给了她极大的惊喜。
当她打开房门,一眼看到站在自己园中的那个男子之时,初始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方知是真的,忙的上前,盈盈一行礼:“见过十一爷。”
十一清清楚楚的将她掐自己的动作收入眼底,微微有些错愕,拧眉看着她,顿了顿方才道:“今日宫中宴群臣,你,随我入宫。”
灵曦心中顿时欢喜起来,眸子闪闪发亮:“好,十一爷稍等。”
回到房中换衫之时,她嘴角都还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她嫁给他这许久,从来没有按照皇家规矩进宫觐见,今日是第一次。虽然她知道这次是大宴群臣,他要她这个十一王妃出席,不过是为了做给朝中大臣看,却还是忍不住欢喜。
这是她第一次,以妻子的姿态出现在他身边,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进入荣华殿,灵曦第一眼就看见了席位靠前的护国公夫妇,便忍不住看了走在自己身前的十一一眼。不出意外,他果然是仿似没有看见一般,径直来到了位于第三席的位置。
灵曦犹豫了片刻,还是先走到了父母那边:“父亲,母亲。”
护国公面上虽镇定,然而眸中却还是忍不住透出担忧:“曦儿,十一爷他——”
“他很好啊。”灵曦笑道,“只是今日出门前我耽搁了一下,他与我闹别扭呢。”
护国公夫人脸上的担忧就再明显不过了,低叹了一声,道:“曦儿,十一爷他视我们为仇人,他若放任你不管,你可万万不要去招惹他。”
眼见护国公夫人就要哭出来的神情,护国公忍不住低喝了一声:“住嘴。”
灵曦见状,忙的握住母亲的手,道:“父亲母亲不必担心,我好得很。皇上可能快来了,我先过去了。”
坐回十一身边,他仍旧是看也不看她一眼,灵曦并不在意,自己拣了些有趣的话题问他,也许是碍于场合,十一偶尔也会应她两声,但也是冷淡到极致的一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