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里一片肃穆,所有人都庄重而沉默。
“维帝继天立极,垂统保民,钦承祖训……”祠祭史站在殿前,念着长长的祭天祷文,江斯年跪在顾清素身侧,还是忍不住偷偷去看他。
顾清素穿着繁复的吉服,挂着他亲手串的朝珠,垂着眼安安静静听祷文。
那么冗长的祷文,好像永远也念不到尽头,仿佛可以就这样一直一直念下去。
江斯年从没希望祷文这么长过,他想再多看几眼这样的阿清。
“盥手——”一旁的尚祭史端来装着清水的铜盆,顾清素轻轻撩起了一捧水。
此时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里,江斯年也不敢再偷偷瞟他,只好收回了目光暂时安分,但耳朵却仿佛成了顺风耳,连铜盆里的水晃动时撞到盆壁发出的细小声音也能听见。
“挽髻——”
江斯年缓缓起身,指尖微微颤抖的停在托盘边,他定了定心,拿起了栉,开始替顾清素梳发。
耳边是祠祭史念的祝辞,手下是心上人软软的发丝。
这是他第一次为顾清素梳发,曾经抚摸的发丝如今在指间柔软的滑过,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
阿清真的长大了,他要做丞相了。
是他把阿清按在了这条他最不喜欢的路上。
江斯年熟练地挽起一个成年男子的发髻,拿起了一旁的黑色缁布。
为了这一天,他练习了好久,就为了能在大庭广众下为心爱的人束一次发。
就当做是新婚夜那个吉礼,让所有人都替他们见证。
顾清素一直垂着眼安安静静的跪在地上,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
他藏在袖口下的掌心已经泌出了不少冷汗,沁的他指尖微微发凉,整个手掌都是黏腻的触感。
戴上了东珠,他亲手为我束发,是不是就算打上了他江斯年的烙印,在大庭广众之下成为他名义上的人?
如果说当年的太子玉牌是打上“太子”的烙印,那这次暗藏的东珠、借着加冠礼的束发,是不是就算作是“江斯年”的烙印?
是“江斯年”,不是“太子”的江斯年,只是江斯年。
等江斯年裹好缁布,他微微抬头,迎上了江斯年正好低下来的目光。
只碰撞了一眼,短暂的好像两人在微微活动筋骨而已,这是只有他们能感知到的,带着碰撞出火花的激烈,像除夕夜宴那晚璀璨的烟花,照亮了整片天地。
那一眼里装满了这十年里所有的情意。
炽热而浓烈,温柔而深厚,心甘情愿和义无反顾。
“加冠——”
祠祭史又开始念长长的祝辞,所有人都垂着眼侧耳聆听。
一屋子不同的人,一屋子不同的居心。
“……兹顾氏嫡长子清素,顾氏第九十六代嫡长嗣,隆丰二十四年六月初三加冠——”
江斯年捧过一旁的玉冠,端端正正摆在发髻上,温柔坚定的替他戴上了笄簪。
“成礼——拜宾——”
顾清素倏的松开满是掐痕的掌心,仿佛一下子卸去了力气,他只觉得满屋子都是犀利的揣测和窃窃私语,直勾勾朝他盖过来。
年轻人穿着沉甸甸的吉服,带着沉甸甸的情意,认认真真的朝江斯年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旁人看是他按规定叩谢宿宾,只有他们两个把这当做是一拜天地。
这是众人见证的一拜天地。
江斯年按规矩回了揖礼,顾清素按规矩再回一次揖礼,这只不过是谢礼中众人皆知的步骤。
但这是他们的夫妻对拜。
“拜高堂——”
顾清素面对着坐在首席的顾衍和李氏,含着隐隐的热泪,行完了谢礼中最后一步的三跪九叩之礼。
这便是他们的二拜高堂。
在满目无声的注视中,在长辈亲友的见证下,他们隐晦的完成了只属于他们的吉礼。
相对于加冠礼,授官礼就简单得多,取下朝珠退出殿外,只穿着官服走进来,由礼祭史再次挂上,祭香、念祝辞、从顾衍手里接过丞相玉带,授官礼就成了。
礼节繁琐又冗长,加在一起简直让人心生厌烦又昏昏欲睡。但这么多年以来,丞相的加冠礼和授官礼集中到同一时刻,所有人都是头一回见。
这是大齐最年轻的丞相,十六岁入宫做太子伴读,协太子从旁监国,十七岁入朝参政,弱冠便承父官。
老丞相既没有像以往的历代丞相一样病逝或五十岁退位,而是在不惑的年纪就交接了官职。
未来的大齐,是属于年轻的太子,和这个新上任不到半柱香的顾丞相的。
他们年轻而有韧劲,勇敢且充满无畏,在惊天海啸的朝堂上,稳稳地站在了各种风口浪尖里,在街头巷尾彻夜的谈论中接下了这盘棋。
揣测、议论、围观、沉默。
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这个年轻丞相,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如此大的能耐,做这史上第一人。
太子殿下站在一旁,垂在袖口下的手紧了松松了紧,跟顾清素一样,攥出了一手的冷汗。
当初为了保他的承诺已经兑现了一半,那另一半……
他想尽办法想要毁掉婚约,可他除了求情让父皇收回成命、让母后不要再提此事,帮忙求情之外,他还能做什么?
江斯年咬了咬牙,他实在很想摔了这太子令牌,脱下这身太子朝服,告诉所有人,这太子我不当了。
江山也好子嗣也罢,他一点儿都不想在乎了。
连自己心爱的人都给不了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分,就是这山河万里有再好风景也是无趣。
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江斯年微微抬眼,看见了从始至终都坐在次席席末观礼,一言不发的辅国公沈安。
他大可以派人暗中解决掉沈清婉,伪造暴病而亡,再买通钦天监算些“冲撞、克制”的“卦象”,装一场病,强硬的解决掉这件事。
他颤了颤眼睫,于心不忍的收回了目光。
可他不能这么做,单凭沈清婉和顾清素的关系,就决定了他永远不能采取这样的下下策。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没有这层关系,他能保证,杀了一个沈清婉,不会有第二个“沈清婉”吗?
这个未来的皇后,就算换成镇国公的女儿、太尉的女儿,任何一个地位不高不低的大臣之女,都可以。
“皇后”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得有个“皇后”。
如果没有遇见顾清素,这个婚约就会被昭告天下,会被百姓口口相传、日日谈论。
然后他大张旗鼓的迎娶太子妃,按部就班娶很多侧室,早早地有了很多孩子,按律登基。
每一代大齐的皇帝都是这样。
但江斯年不想这样。
他看向大殿中央已经完成授官礼,正垂着眼听祝辞的顾清素,心里那点烦躁和忐忑终于消减了不少。
既然改变不了太子的身份,那就让太子变成皇帝,让这个天下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江斯年的目光倏然凌厉起来,忽的落在了高高的台阶,那空无一人的龙椅上。
不能逆流,那就顺着它走,是太子又怎样,我就偏要挣一个心满意足的结局。
繁琐的礼仪终于全部结束,顾清素好不容易挂着笑容应付完了不知道真心还是假意的各种祝福,往周围一看,江斯年已经不在殿内了。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