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敬鼻孔冒着粗气,胸口起伏动荡,刚吃的早饭在腹中作怪,鬓角有汗水冒出。
当朝右丞,权倾朝野的大员,伏在厅前不起,再次开口说道:“唯有你才能解决此事,满朝性命,介于你手,翻手可覆。长源再拜,求你了!”
张小敬噘嘴,双手捂住脸来回搓动,“不该吃你羊肉的,小狐狸,你比何监还损!”转身走到沙盘前,浑浊的右眼逐渐亮堂起来。
“这幅比靖安司的清楚许多,小李必,没少用功夫。”这算是张小敬很高的评价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软硬不吃的混不吝。
五殿阎罗的名号,随着他的离开,连年战争的动乱,也让百姓淡忘了那个狠角色,守门的官吏,都是儿孙辈分的年轻人,早没了当年那批不良人的精气神,他们能混一天是一天,浑浑噩噩地过着苦日子。
仔细摸着沙盘的每一处坊市,心中修改着自己对长安老旧的印象,他已不再是那个闭着眼能走出长安城的老家人了,坊市里有毁坏的、也有重建的,能看出建设者在有心维护长安的完整性,连望楼都重新修好。
李必站起身,脸上露出短暂的欣然之色,来到朝堂这几次,他从来没有笑过。
外抗吐蕃、内执天平,一年时间他做了前任宰相二十年都没有做到的事情,那一袭青衣也不再轻盈,换上紫袍,身材也因为吃肉略微胖了些,现在的他终于知道老师为何经常愁眉不展,苦笑连连了。
“这些是目前收集到的情报,还有些证人和赃物没在书房,等会我带你过去。”李必踮起脚,从书架上取来厚厚的书卷,每一页都有他所做的详细批注。
两派争执仅用一个月的时间,便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朝堂上针锋相对,平日里也多有摩擦。
看着卷宗记载的事件,张小敬眉毛拧起,“明目张胆的争斗都不管,看来养尊处优惯了,不会磨刀了。”这话说中了李必的心思,他接连劝诫上书圣上,都没起到多好的效果,强臣弱君是朝堂之大忌,驱虎吞狼弄不好就是两败俱伤。
两人谈话间,书房外又传来急促脚步声,没敲门提醒便莽然入内,是个青衣小童,年纪十五六上下,是李必府内的杂役。
“崔东,慌慌张张,可有事?”李必问道。
小童见到有客人,好似在谈论要紧之事,吓得跪倒在地连连求饶,张小敬上前用脚被踢了踢,示意他起来说。
“门外,门外左相大人登门拜访,此时正在门前等候!”崔东是今年才来的杂役,还摸不清自己主子的脾气,说话间唯唯诺诺,双脚颤抖有些好笑。
“切莫慌张,你先去迎他,我这就来。”
崔东怯怯退去,快步走到书房游廊外,呼喊着府中另外几名杂役,一同前去迎接。
左丞相他倒是见过几次,可从未登门拜访过,此时正在门外站着,满面笑容的和门房聊着闲天。
“你且在书房呆着,没我的话别出来。”李必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合上房门不留一丝缝隙。
张小敬大摇大摆坐在红木椅上,摆弄着笔墨纸砚,书房的构造四面书架,堆满了书卷,张小敬向后一扬,抬头望着房梁回想所见到的种种线索。
官家动手,多半是暗地处决,估计明天就会有很多文人消失不见,可李必却说得如此严重,到底他手里掌握了什么秘密?
熟练的用手在每本书上掠过,像这种房间里,要说没有机关暗道,是万万不会相信的,很快一本坚硬的机关书,被张小敬找到,桌案后的书架向两侧打开,露出密室的通道。
一间只容得下一人站立的小密室,四周墙壁凿着些四方的格子,用符纸封存着一些物件。
青色的长袍、道家的法器、还有把靖安司大门的钥匙,已经有些生锈,最上层的格子里,有封打开过的信件,张小敬想都没想,就撕开符纸取来信件,里面所写的内容,令他脸上的伤疤颤抖不已。
府门外左右丞相如同老友般亲切的交谈,让暗巷里透出的目光缩了回去,李吉的年纪比李必小上几岁,居然行的是晚辈之礼,这种谦虚的姿态,纵然是李必,也有些拿捏不住。
如果不是所在的深宅大院,恐怕很难有人能联想到两位穿着随意的老人家,会是这大唐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李吉并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身锦袍便服,身后带着两位年轻随从,提着些礼盒。
“右丞今日清早拜访,不为别的,还是为那件事而来。”李吉不绕弯子,开门见山的问道。他所担心的正是那些才子们所谣传的,寒食节会与守旧派一决雌雄。
他可万万没有动手的心思,老李家的这个江山风雨飘摇,要是这辆马车垮了,车上的人一个都跑不了,李吉虽贪恋权力,但也明辨是非,正直外患刚除、内忧正解之时,怎么会在京城挑起事端。
李必笑脸相迎,心里暗自想着什么,去年入朝时,对方还将自己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却低眉顺眼的求着自己,要他帮着保住小命。
“信鸽都放出去了,没带回来什么消息,李大人不要着急,兴许那些年轻人是说着玩的,没倒把你吓着了!”李必哈哈大笑道,将对方迎进厅房,命人安排茶水点心,知道李吉喜欢吃糖糕,杂役端上来的小盘子里面,正摆放着些上好的桂花糖糕。
“右丞!这可不是小事,莫要当玩笑啊!老朽这些年都没求过人,昨晚上有人在院墙外念檄文,可念了整整一夜……”李吉生的一双黄豆眼,眨巴眨巴的落下泪水,也顾不得糖糕,伏案哭泣。
李必一皱眉,有些摸不准他是何意,便劝道:“放心,等过了今日,我陪你去见圣上,和那牛释道和解,可好?”
“我巴不得现在就去他府门前道歉,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出来的这么多闲散才子,在明德门前搭台,所讲的皆是与朝政有关的要事,牛释道这批人,真不把圣上放在眼里。”李吉冷哼一声,收起眼泪,抓起糖糕送入口中,“好吃,等走的时候,容许我带两块回去。”
两人一来一回的聊着,互相都摸不透对方的想法,李吉好像是在诉苦,又像是在拖延时间,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李必昨夜放出去的眼线,此时也快到了返回的时候,这些人夜晚在街坊巷市里搜集线索,颇有收获。
当有身穿夜行衣的矫健身影,落在厅前空地处,揣着写有线索的信纸时,李吉的眼神才凌厉起来。
“右丞,看来有所收获?”李吉催促道。
取来信纸,上面的墨迹未干,应该是刚写成的,“吐蕃来使里面,有夹带私货进入者,与此事相关。”
继而有源源不断的“信鸽”带着消息回来,李必当着李吉的面,一封封读者:“孟东野带门客,参与明德门风采大会,对朝廷正事品头论足。”
“西市贩卖钻木取火器械,这几天一直断货,有人见到从金光门运货,却不见货物被谁买去。”寒食节过后的第一个早晨,宫内宫外都会有孩童用柳树枝来取火,谁先取出火种,会得到圣上的赏赐。
自古以来流传下的节日彩头,今年也不例外,每个街坊都会有些活动,由大小官员出资费,来增添些节日气氛。
“太平坊蹴鞠比赛,圣上会带着外族来使一同观赏,牛释道等新进的才子学士,也陪同前往。李大人,我手里的情报可都告诉你了,待会还有长安外三仙山的道士前来拜访,我还需准备准备。”李必站起身,摆出副送客的架势。
李吉也不多留,提着打包好的糖糕迈步出门,挥手告别:“右丞!待会见!”他二人还需陪同圣上去观看蹴鞠,这种活动对于两个年近古稀的老官来讲,可以说是一种煎熬,虽说是四月,正午时分的天气也多少有些燥热。
左丞相府,在平康坊的另一端,府内此时驻扎着三百精兵,日夜守护府邸安全,李吉出门随行者,身穿内甲腰间藏着软剑,都是招募来的高手。
没走两步,从对侧有一辆马车驶来,停在李吉身前,掀开帘布露出一白发苍苍的面容,“左丞大人,身体颇有不便,请恕无法施以全礼。”
“无妨,无妨,姚卫率先行便是。”李吉笑着点点头,两者错开各自离去。
站在门前的李必,见那马车驶来,瞳孔微缩,马车有蓝色星辰图案点缀,整座长安城只有一人用如此装饰。
马车在门前停稳,车夫取来块平整的木板放在车后,一辆精致的木质轮椅,从马车内驶出,身后有个小仆推着,从侧道行至李必面前。
书房密室内,张小敬死死盯着那封信件,没有署名,只标注了一个仙鹤的图案。
“吾辈文人学子,旧闻李先生之大才,特是四十多年前长安上元节一案,李先生所展露的气魄风采,令吾辈侧目慨叹,今社稷动荡不安,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吾辈意欲报效国家,倾满腹经纶奉献治世良策,奈何奸臣挡道蒙蔽圣意,吾辈自感气愤难平,相约寒食节锄奸讨恶,念李先生曾守护长安百姓,特此告知。”
书信所写语气夹带着愤怒和敬仰两种矛盾的情绪,洋洋洒洒百字,写尽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信中意思讲的明白,李必年事已高,不要阻拦年轻人的行动,同样也是对李必下的战书。
时间地点和下手的目标,都讲得一清二楚,你李必在四十多年前的上元节,能有那般的功绩,如今到了古稀之年,还有多少余温?
这才是李必呼唤自己来的原因,没有张小敬,他一人完不成此事。
“说什么清心寡欲,道士最会骗人,小狐狸越藏越深,可不是什么好事。”将信踹进怀中,走出密室合拢书架,一转身发现门前站着李必,身边还停着辆轮椅。
张小敬顿时有些尴尬:“我就随便翻翻,随便翻翻。”他不认得轮椅坐着的那人,却有觉着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李必和那人相视一笑,“这么多年,真是一点没变,那封信在你身上带着的吧,觉着如何?”
“当着右丞相,何必和年轻人较劲,李吉不是什么好人,让他尝尝苦头不是什么坏事,你就是硬不下心。”李必有个毛病,宁可相信好的事情多,不愿看着人堕落。
在官场沉浮间,这是最常见的事情,也是李必为什么几次三番辞相隐居的主要原因。
端坐轮椅的那人,能看出身材高挑,但四肢有些萎缩,无力的耸拉着,并没有穿着官府,而是普通百姓的打扮。
在盯着张小敬看的时间里,三人默契的互相没有答话,被盯着看多少有些不舒服,张小敬探着头问道:“请问阁下是……是不是从哪里见过面?”
“哈哈哈!我就说这小子认不出我来了,我姓姚。”轮椅坐着的人眯起眼,笑容让他的胡须有些散乱,肆意扬起。
张小敬脑海里忽然走马灯般回想起与他相识的一幕幕,来回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发现有个年轻的身影逐渐与对方重叠。
手掌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哆哆嗦嗦的揉了揉脸,有些难以置信。
“姚汝能,倒也是个祸害,活这么久,哼。”语气里明显有些生气,但面露喜色,只是嘴上不饶人而已。
当年没能救到的人有太多太多,陇右出来的战友、战友托付的后代、相信自己的挚友,都丧命在同一天,张小敬没有埋怨谁,单单叹了口气,叹到鬓髪皆白。
今日之事,在见到姚汝能的瞬间,张小敬便明白,李必想要守护的不仅是身处的这座饱经沧桑的长安城,还有他那颗跌落凡尘的道心。
“姚卫率一直嚷嚷着要见你,有传闻说你死在荒郊野外,他自然不信,今日早早洗漱打扮,就为了来见你,他可好久没起这么早了。”李必将轮椅轻轻推进书房,自己也搬了把椅子坐下。
小小书房内,坐着三个多年未见的好友,姚汝能自那日身受重伤,全身几乎瘫痪,靠着李必求来的药方才得以保全性命,幸好圣上念及他大功在身,准他一生都能拿着卫率的饷钱,安稳度过余生。
谁曾想他能活出六十多岁,随着长安城两度易手,到如今依然无恙,邻里间都将他视作异类,说是什么寿星下凡,逢年过节都有去他家求签算卦的。
好歹姚崇后人,到他这代算绝了后,也许是上天开眼,某个下雪的冬天清晨,仆人在门外发现个竹篮,掀开小棉被,里面有个熟睡的男婴。
抱去与户部的官吏核对再三,没有任何有关的线索,无凭无据的也不可能有线索,姚汝能索性收养下来,今年已是二十有二,七尺高的英俊青年,长相居然和姚汝能有八分模样。
这件事越传越神,便有更多的人前来拜访,门可罗雀的姚家,一时间竟成了长安城有名的香饽饽,家里积攒下不少的财物,被姚汝能上下打点,给养子弄了份不大不小的官差。
“老搭档,有没有兴趣再干一票?现在卯时未过,还有大把的时间。”姚汝能见到张小敬,那股沉寂已久的斗志被莫名点燃,说话的声音要比平常高上三分。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多少人还知道五殿阎罗?我还没老死,让小秀才反了天,岂不打我脸面。”张小敬取来卷宗,分成三摞,“查出参与闹事的所居住的地点,和什么人接触过,今天有什么活动,与守旧派会在何地相遇。”
三人分头开始查阅,姚汝能的手臂虽能抬起,但无法用力,只好由仆人代为翻动,速度相对慢上不少,姚汝能一目十行,梗起脖子仔细观瞧,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令他自己都感到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