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四载,四月四日,卯正。
长安,长安县,崇化坊。
正是春光潋滟时,褪去一身厚重冬装,四下游玩者甚多,自金光门内外来往的车马,在卯初时分起就没停过。
收服两京不过三十年光景,连年战乱民不聊生,长安城繁华景象亦不复昨日,市坊间流通的货物种类少之又少,多是柴米油盐等一众日用必须之物。
往常居住富贵人家的街坊,此时早已人去楼空,有些乞丐和流民趁机而入,霸占此等好地段,常常引来巡查官兵的大骂。
崇化坊两侧建筑古朴,装修风格别致,四处可见文人墨客所留的书画,墙壁、走廊、门柱等等,能书写涂鸦之处,皆有墨宝。
战争带来的人口锐减,变相增加官员的选拔,科举考试刚举行完,走马上任的新官,足足有三个月放松休闲的假期。
时至今日,不论官职大小,都朝着长安城内涌入,整个长安县的旅店客栈,迎来罕见的高峰期,刚刚将门板卸下,就有客人登门,笑的店家合不拢嘴。
有一老一小两人,自金光门外不紧不慢地走来,老的那个白发苍苍,穿着短打扮的灰色长衫,脸上有数道清晰可见的疤痕,粗厚的眉毛下,左眼的位置空无一物,因年龄的缘故,有些萎缩的皱皱巴巴。
年近古稀,腰杆却挺得笔直,一看就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老兵,浑身带着股说不出的桀骜,像西域的狼王。
仅剩的右眼炯炯有神,沉静如水地环视四周,特别是抬头看到长安城高耸的城墙上,战争所留下的新痕时,他的双手不由得一紧,捏的身边娃娃险些落泪。
“爷爷,你捏疼我了!”娃娃面色粉白如玉,看来不是穷人家的孩子,脖上挂着长命锁,在朝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红色金丝夹袄,用的是上好的棉絮,内衬着软布童服,都是城里的流行款式。
老人赶忙松开手,双手将娃娃抱起来,迈步朝着门内走去:“是爷爷不好,好孙儿,原谅爷爷好不好?等会带你去吃好吃的。”
娃娃听罢,还是有些不满意,“这几日哪有什么好吃的,都是凉食,吃的孙儿肚子都空空的。”
寒食节,百姓不论穷富,皆禁烟火,只吃冷食,好多小娃娃在这几日里,都会消瘦一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断了肉菜,如何都有些受不住。
看门的是个年轻的账房先生,三十岁上下年纪,穿着整齐,佩戴讲究,一看便是花钱买来的职位,坐在门前和几位同僚,在记录出入信息。
一老一小走到桌案跟前,看守连头都没抬,无精打采的问道:“来者姓名,去向,几时出城。”
这几日他工作繁忙,因过节需要,索性也就没了宵禁,只能多安排值班,城内四处走动的巡防,也热的汗流浃背。
光看穿的靴子,就能看出来者的大概身份,在长安里有钱人家都是精致的祥云靴,各种款式花纹都有,是上上之选,而这老人穿着普通布鞋,还有些泥点,怎么想也都是山野村民,进来看看世面的。
没料到对方平静的说道:“张小敬,去丞相府,明日午时前出城。”
“丞相府?就你也配去丞相府?”账房抬头,瞪大眼睛打量着眼前说话的老人,那眼神仿佛要把人生生看透,都快从深陷的眼眶里突出来了。
一旁的同僚们听到后,都围观过来打趣道:“老人家,你可知这里是哪里?玩笑不要到处开,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这里是长安,真的是丞相请我来的。”老人从怀中摸索半天,摸出一张纸,皱皱巴巴的,递给面前的账房。
对方连看都没看,就扔在一边,“你能不能过去,我说了不算,得里面的大人定夺才行。”说着起身,给同僚耳语两句后,便朝着城门楼内走去。
城门楼内有几间房大小的空间,是这些差役的休息室,其实他口中的大人,还在自己的宅院里安稳睡觉的。
当朝丞相刚上任满一年,整座长安城无人不知新丞相的厉害,远在四十多年前的上元节,正是年轻的丞相竭尽全力,阻止了灯火燃长安的惨剧发生。
数次出入朝堂,历经四代帝王,岂是山野村夫想见就见到的?连圣上见他,都要以礼相请,再三邀约。
张小敬见没人理会自己,感到有些哭笑不得,“那怎么才能让我们进去?我和孙儿都没吃早饭,急着进去买口吃的。”
“等着大人应允,验明身份后,你们就能进去了。”守城的官吏打趣道,“你说你也一大把年纪,不随便找个理由混进去,带着孙儿游玩一番再出来便是,怎么偏偏要找丞相的乐子?你可知当朝丞相是……”
话音未落,城内街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四名骑兵护卫的宽敞马车,稳稳当当停在了城门处。
守城官吏赶忙起身笑脸相迎,这些护卫腰挂宝剑,一色红缨盔饰,是丞相府的马车。
“丞相有令,若张小敬前来,速速告于我等。”护卫面色肃然,义正言辞的说道。
丞相府的护卫,大多都是有品阶在身的官员,与他们这些小官吏身份悬殊,因此对方根本没低头看,那些官吏只好老老实实的禀报道:“现在就有个自称张小敬的在这,这这这……”说到一半便不敢继续说下去,得罪丞相的后果,某种程度上还要高于圣上。
那位仙气飘飘的丞相来时,曾在东西两市搭设高台论道三日,无数学士大儒前来聆听,而他所言每每,都有史官在一侧记载,生怕漏掉半分,他说什么,在长安城就是什么。
今年的寒食节,才更加遵照传统,恪守古人礼法,不敢逾越分毫。
听到张小敬就在此地,护卫们立刻下马,齐齐跪倒在地,向前拱手:“请张都尉上车!我等来迟,恕罪!”
张小敬抱着孙儿,绕在马车后,从早已安放好的木梯上,走进马车。
护卫们这才翻身上马,调转马头朝着丞相府扬长而去,张小敬还没忘掀开窗帘,朝着守城官吏挥手告别,可吓得这些人倒头便拜,不敢正视。
“爷爷,那些大人为什么要拜我们?”孙儿不解地问道。
“是见到丞相了,他们害怕。”
“那我们待会儿也要拜丞相吗?”
张小敬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咧嘴笑道:“不用,爷爷和他是好朋友。”
清早的街道熙熙攘攘,到处都是早起开店的商家,今天是寒食节的最后一日,不光有百族来朝,更有一年一度的蹴鞠比赛,会在太平坊前的广场上进行。
寒食节家家户户不能起烟火,因此到了第三日,都会上街买些家里做不出的吃食,主要有些吃腻了家里做的杂粮冷食,换换口味,等车经过西市口时,食物的香气顺着车窗飘进来,孙儿便嚷嚷着要吃东西。
“好孙儿,等到了丞相爷爷那里,他那里好吃的多得是。”张小敬转念一想,那家伙向来吃素,心里暗自祈祷着可要给自己准备些好吃的。
孙儿从未乘坐过马车,很快注意力便被精美的内饰吸引过去,双手去摘帘布下的金穗子,那都是黄金打造的,放在手里温润柔软。
从金光门一路冲过朱雀大街,行人无不侧目观瞧,见到是红缨骑兵后,便有些愕然,红缨骑兵是丞相府独有配饰,一年里也就年关时才见到过一次,不常调动,怕惊扰百姓。
车里坐的是何等人物?难不成是丞相回京?长安城各处遍布眼线,又是当今特殊时期,这些地沟里的老鼠一刻都马虎不得,立即将经此等重要消息传回主子手里,以便好做打算。
丞相府邸在平康坊,这座坊市里仅有寥寥数家,都是当朝一品大员的住处,行走在此地的除了官员们,就是那些一个个狗仗人势的奴才们,外面行商坐贾的都开始一天的买卖,他们还在被窝里呼呼大睡!
但丞相府里是个例外,里里外外一百多间房里,就住着十来个杂役,看门的是个老兵,腿伤后就被丞相招进来,充当门房。
本意不要如此宅院的丞相,算是被圣上摆了一道,带着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七八口家人来到这里时,有几日时间都愁的睡不着觉。
人生来卧眠七尺足矣,一百多间房、前后三套院落,东西还各自有偏院耳房,算上仆人们,也空余太多。
卯时刚到,丞相便亲自带着家眷、仆人们,前后打扫院落,寒食节一方面也是劳动的节日,将里外都打扫整洁,好迎接美好的一天。
各个院落,除行走必须的石路游廊之外,全都被种植各种瓜果梨桃、蔬菜稻米,有坊间传言,丞相府一年四季足不出户,都饿不到人。
空闲的房间,索性圈养牲口,从外面观瞧富丽堂皇的丞相府,内在实质居然是个农家大杂院,前来餐馆的官员无不称奇,惊叹这位丞相的非凡。
能把大雅之堂弄成随处是泥土,也别有一番风味,有些口味独特的官员,居然开始模仿,一时间农家田园风盛行,不过用昂贵的作物代替了家常蔬菜。
市坊间贩卖的稀奇植物,皆出自这些大宅院,倒让百姓每天变着法的吃新鲜的。
载着客人的马车还未停稳,丞相就带着家眷迎出门外,这等阵仗实属罕见。
从马车内先下来的,是个小娃娃,大约五六岁的模样,虎头虎脑的很招人喜欢,被一个小子揽手抱起来,用脸用力蹭着。
“爷爷!救我救我!”娃娃蹬着腿呼喊道。
张小敬弯腰挡开布帘走下车,咧开嘴哈哈大笑:“小李必,多日不见,你也结婚生子了?”
当朝丞相,正是当年的靖安司司丞,意气风发的年轻求道者,经过四十多年的凡尘打磨后,变的如同当年他的那位老师般,沉稳果断。
李必自觉心性如水,每日静心练气两个时辰,在听到张小敬开口说话的瞬间,面色顿时涨红起来。
“张小敬!四十多年的事情,你还是记得这么清楚!”
“哈哈哈,外面传丞相神通广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长出来三头六臂呢!快些弄点吃食,我和孙儿一路奔波,饿的紧。”
年纪大些,张小敬的话不知不觉间也多了些,两人拉着手结伴而行,聊着这么多年来的家长里短。
四十多年间,两人未曾相见一面,仅是书信没有断绝,只相忘于江湖。
自那日之后,张小敬离开长安,随心行走在各处城池、乡村、山野,按照那日约定,再也没回过长安。
李必带着他穿过菜园,来到正厅,迎面高悬着一柄拂尘,正厅两排木椅,是自衡山带来的,一直没舍得换。
分宾主落座后,李必命四个儿子一字排开站在张小敬面前,“这是我家四个不成器的儿子,站好了让你张大爷看看!”
说话颇有几分家长大人的威严,让张小敬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长的人高马大,不像你们爹。”
“吭吭,吭吭!”李必掩面咳嗽,身旁的卢氏会意,故意拧起眉,拉着孩子们退下,带着那小孙儿一起去后堂吃饭。
正厅只剩两个老人,在喝着茶,张小敬端起茶碗一仰头便喝进肚中,丝毫不顾是千金一两的龙井。
“檀棋可好?怎么没一同前来?”李必张口打破沉默,当年檀棋一心跟着张小敬走,一去就是四十多年。
“孩子他奶奶,在家里忙家务不肯来,说寒食节邻居们有聚会。”张小敬大口吃着碗里热气腾腾的羊肉,“你不是不吃肉么?今日寒食节,怎么能动烟火做热菜?”
李必传来个大有深意的眼神,那模样像极了何执政,“有些事,会变的。”这语气如释重负,说的又有些无奈。
来来回回搬了几次家,朝廷已不是当年那个朝廷,圣上的威严需要时刻悬着刀来提醒百官,那个李家还没有倒下。
“吃吧,吃完了好谈正事,我记得你爱吃羊肉,这都是我自己养的,好吃的很。”说着李必将袖袍挽好,抓起羊骨头啃食。
正厅再次沉寂下来,热腾腾的羊肉汤,此时的长安城里乃是独一份的美食,文武百官都在吃着枣糕、唉声叹气。
喝净两盆汤水,吃下三块饼子,张小敬拍拍肚子站起身,刚走到门前,就被端着火晶柿子的仆人堵了回来。
插根木管,张小敬一手一个,大口吸食,乐的满脸皱纹都炸开了花。
“叫我来,不是光请我吃饭的吧?该谈正事了。”张小敬将火晶柿子吃下,在腰间随意擦擦手,一如当年那般不拘小节。
李必没有急着说,而是带着张小敬在三座菜园里逛了逛,“你看我这菜园收拾的如何?不比寻常农家差吧?”
“喊我来是为何?没别的事我就告辞了!”张小敬说罢就往后院走,被李必伸手拉住。
外面时局动荡,百官难免有异心,皇帝任人唯贤,重用有学识的文人入朝为官,这引来皇亲国戚的不满。
“左丞相李吉为首的守旧派,和今年科举选拔出的才子们,闹了两个多月,有谣言说在寒食节,双方会动手。”走过菜园,来到最里侧的书房,房间正中放着个详细的沙盘阵图,比靖安司那个还要详细,暗渠、水道标记清楚。
收复长安后,每年出了正月,进京赶考的学生们纷纷涌入京城,自有人凭借诗词获得圣上赏识,封官加爵后,越来越多的云游诗人逗留长安,逐渐带起了新的风气。
闹着喊着改政策的人有的是,想以诗词换取官职的也有的是,弄的长安城喧嚣尘上,左丞相李吉下令镇压,闹出过几条人命,反而加剧了市坊间的风言风语。
科举中有人写了些暗讽李吉的文章,却被圣上看中,故意提拔出来,与李吉作对。
李必走马上任右丞相才一年光景,还是李吉主动让位给他的,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老狐狸,十分懂得审时度势。
有暗渠的消息传到李必手中,寒食节双方会有大的动作,先前追查了半月有余,所有已知的证据表明,不是文斗,是武斗。
“小狐狸熬成老狐狸了,既然你知道,派人去查便是,我这把老骨头不顶用了。”张小敬不愿意接,这个朝廷闹成什么样子,和自己已没有太多关系。
故人已故去,新人未曾在长安,退休四十载的不良帅,没理由再出手。
李必知道张小敬的难缠,早就准备好理由:“你儿子在代国公手下任职,而如今代国公刚刚从边关班师回朝,你家那小子也随着回来了,他和李吉关系甚好,前些时间闹出的人命,多是他的人所做。”
代国公郭嗳,朝廷的中流砥柱,账下武将高手如云,又有其父亲奠定的基业,李吉非但不敢动,反而从一开始就与其结交。
张小敬的独子好武,颇受代国公器重,就任骁骑尉,伴其左右形影不离,百官皆知此人是代国公心腹,虽区区从六品小官,但三四品的大员,见到他也客客气气的。
“今日是寒食节最后一天,坊间来了许多可疑人士,很可能就在今晚动手。”说着李必双臂挥动,向下纳头便拜,“百官乱,百姓苦,我李必代长安城所有的百姓,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