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福殿里的烛火,让重宁帝全部下令熄灭。
他坐在龙案之后,似乎和黑夜融为一体,很久都没动一下。
透射进来的月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看起来萧萧索索,茫然无助。
他虽然已经派人去劝慰那些大臣,让他们散去,其实心里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在这寂静之中显得格外刺耳。
张公公把手里的灯笼放在门口,借着朦胧的烛光找到重宁帝,轻唤:“陛下?”
重宁帝问:“杨楷他们可已散去?”
张公公说:“不曾。”
犹豫了一瞬又道:“太后娘娘派人为他们每人送去披风一件,手炉一个,并驱寒的羊汤一碗。”
“太后这是在警告朕啊!”重宁帝苦涩一笑:“她在警告朕,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罢了,传朕的旨意,就说十三公主和亲一事,容后再议。至于李修撰……”
他咬了咬牙:“事情皆因他而起,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发配他去边关做个小小的知县吧。”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重宁帝嘲讽地想,太后虽然多年不理朝政,但是她的驭君驭臣术,一点都不逊当年。
这一刻 ,他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早朝时,颁布了圣旨,双方各退一步。重宁帝暂缓公主和亲一事。怀吉则以藐视今上,出言不逊为由,被贬至西北锦官城。
另,丽妃失德,才不配位,故降一级,由妃位降至嫔位。
接到圣旨,怀吉内心毫无波澜。这个结果和他们当初想的,并没什么差异。
锦官城,正是老师周紫清想让他去的地方。
圣旨上说,让怀吉务必三日内离京,否则会重罚。
贾氏一边抹泪,一边帮他收拾行李。
“与其去边关,还不如被贬官。现在倒好,一家子各奔东西,不得团圆……西北苦寒之地,你小小年纪,身体怎么受得了啊!”
话没说完,眼泪又掉落下来。
怀吉搂着母亲,故作轻松地说:“儿子这一去,没准儿立了军功,回来反而高升了。正好爹爹打算辞官,回归故里,便陪着娘游山玩水,顺带等儿子的好消息,岂不是一举两得?
他本想逗母亲高兴。没想到贾氏听闻此言,哭得更厉害了:“你还说!那漫天黄沙的鬼地方,是人呆的吗?”
怀吉正打算再宽慰几句,贾氏的贴身婢女玲珑进来,手里拿着一张请帖说道:“夫人,中山王请公子过府赏菊。”
贾氏奇怪:“这位王爷据说是个闲散人儿,不大乐意和朝廷命官结交,怎么好端端的要请吉儿去他府上?”
怀吉想起半个月前。这位王爷莫名其妙拉着他夜赏蝴蝶兰,临别时确实说过。改日要请他过府一叙。
这应该是要在他被贬之前见见面吧?
怀吉到中山王府时,已近午时。
管家将怀吉领到后花园的一处凉亭里,说道:“王爷请公子在此地等候。”
而后从丫头手中接过茶点,一一摆上桌子,随后退下。
怀吉等了片刻,不见人来,便在花园当中漫步。
这里果然种了许多菊花,其中不乏名贵品种,秋天将尽,它们愈发显得雪清玉瘦,似向人流露出无限依恋的惜别情怀。
满园菊花侍弄的十分细致,可见这位王爷是个爱花之人。
走至一处假山石边时,突然响起一声清幽的笛音。那笛声婉转飘渺,不绝如缕,颇有离别之意。树上的鸟儿似乎都在驻足聆听,沉醉其中。
一叠三叹吹奏完毕,从假山后走出一个穿天青色衣衫的男子,雅致秀美,浅笑安然。
怀吉行礼道:“王爷。”
陈宏辕抬手拦住他:“公子不必多礼,听闻公子不日就将离京,孤王深感遗憾。本来打算请你去痛饮一回,又想起你并不擅饮酒。今日见这菊花开的还算入眼,便厚着脸皮邀君共赏。”
他一面说,一面拉住怀吉手腕往凉亭走。
“来来来,咱们一边品茶,一边闲话家常。”
可能是秋意寒冷,在室外呆的久了,陈宏辕手指如玉一般,带着微微的凉意。
怀吉颇觉不自在,轻轻挣扎了一下手腕。陈宏辕笑了笑,松开手。
今日是深秋当中难得的一个好天气,凉亭四周花影婆娑,微风飒飒,清寂无人。
陈宏辕看出怀吉的疑惑,便解释道:“孤王想同公子说些体己话,不愿让旁人打扰到,所以没有叫人在旁随侍。”
他将残茶泼去,执壶为怀吉又斟了一杯,推到手边:“这是上好的云雾茶,请饮。”
怀吉端起品了一口,称赞道:“香幽如兰,味道甘醇。是老山云雾茶吧?”
“卿不止文采斐然,有遗世独立之风姿,对品茶竟也如此精通,真是深得孤王之心。”
薄阳顺着廊柱斜印进来,照在中山王淡泊的眉眼之上,他眼波柔和,举止高贵,当真是人中龙凤。
怀吉垂下眼睛,觉得这位中山王对自己如此礼遇有加,实在让人惶恐。
只是自己不过是区区六品官,马上又要被贬斥成七品县令,不知道有哪里值得他结交的地方。
陈宏辕自袖中掏出一支扁平的银壶,仰头喝了一口:“孤王听说公子被贬到锦官城,做了个小小的县令,真是可惜了。公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那日在朝堂之上为国为民,慷慨陈词,不顾个人安危。其绝世风姿,真是令天下人折服。可惜孤王又一次错失亲眼目睹公子风采的机会,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
面对这样的溢美之词,怀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谦虚显得虚伪,不说话又显得自傲。
陈宏辕却并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含笑看过来:“孤王的那位皇兄,太不懂得知人善任了。公子明明惊才绝艳,他竟然弃若敝屣。”
一片秋叶随风飘过来,陈宏辕抬手接住。枯黄的落叶在他修长的手心里,竟有了几分凄美之感,他惋惜地说:“边关苦寒,战乱频频发生,公子此去,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孤王于心不忍,也替公子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