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启文张着嘴，好半晌，才露出个有些惭愧的表情：“倒也不是，那乞儿是我……是我那外甥女从路边捡来，央我救的。”
谢舒白面上的笑容明朗，语气十分真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与您那外甥女，都是菩萨心肠，叫人敬佩。”
程启文跟着笑了笑，只是那眼神，却始终忍不住，一直往谢舒白的面上瞧去。
大雨依旧倾盆，小轿在长街上无声地穿梭，最后终于停在了程记医馆的门口。
程启文向面前的人道了别，正要起身掀帘离开，忽听谢舒白出声叫住了他。
“程大夫。”
他身子一顿，回头看去，见谢舒白正笑容朗朗地望着自己：“贵妃娘娘对您的诊治十分满意，如若不出意外，明日午时，我依旧会来接您进宫。”
程启文眼睛一亮，忙又行了一礼：“有劳谢大人了。”
“程大夫客气了。”谢舒白笑着将他扶起，又将自己放在旁边的油纸伞拿来，递给了他：“雨大，小心淋湿。”
程启文再三推辞，最终还是收下油纸伞，下轿走进了雨幕之中。
小轿在门口停了片刻，便重新起轿，离开了程记医馆。
满城大雨淅沥，夜色中万物皆是模糊一片，回去的路上，轿夫抄了近路，等谢舒白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何时，小轿竟来到了陵王府的门口。
他从轿内望出去，只看见那巍峨朱门前两盏宫灯影影绰绰，高墙内楼阁林立，沉默而又宁静。
万籁俱寂之中，唯有雨声震耳，天际猛然打下一道闪电，照亮了谢舒白略带苍白的脸。
真像啊——十二年前那个雨夜，他也是这般，看见她从巍峨的朱门中走出，如暗中乍现的明月，婉转轻灵，映照着他的落魄和凄惨。
那一年，谢舒白应该是八岁左右，兴许是九岁，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从出生起，便是没有父母的孩子。
从记事起，他便是由一个老乞丐养大的，那一年江陵府大旱，庄家颗粒无收，老百姓们尚且不能自保，他们这种乞丐，处境便更是艰难。
老乞丐在一个深秋的夜里长眠而去，失去了庇佑的他于是沦落街头，江陵府大旱过去，之后便是连日的暴雨，接连几日的饥饿加上淋雨，让他高烧到几乎失去意识，昏昏沉沉地栽倒在泥泞之中。
长街上行人匆匆，没有人愿意搭理这个肮脏的小乞丐，就在他以为自己也许就要魂断于此的时候，街角的高楼里，有一袭身影款款而出，如暗夜明珠，刹那间照亮了整个雨夜。
那个人在茫茫的雨幕中望见了他，他听见一声低低的惊呼，模糊的视线里，那人已经快步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旁边撑伞的丫环惊叫着追上：“小姐！可千万别淋着了啊！”
那人走到他面前，他终于看清了她：那是个美丽的少女，身形婀娜窈窕，面容白净剔透，眸子若灿星一般明亮皎洁，她惊慌地蹲下身，用手扶住了他的肩膀，急声问：“天哪……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躺在这里？”
他只觉得浑身发冷，耳边什么也听不清，只有那面容愈来愈清晰，几乎要刻进他的脑海里去。
不远处，有两个丫环急匆匆追了过来：“小姐！别碰，太脏了！”
“是啊小姐！咱们快走吧，金大人的马车还在候着呢！”
他虽然已经意识不清，但还是清楚地从那两个丫环的脸上看到了嫌恶，一时间，他觉得万分羞辱，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少女推开，蜷缩在泥泞中，咬紧了牙，一声不吭。
那少女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泥地里。
旁边两个丫环连忙把她扶住，怒道：“哪儿来的脏东西，不识好人心！小姐，快走吧！别脏了您的手！”
“你！”那少女似乎也有点生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恼怒地盯着他。
“不行……你推了我，得跟我说道歉！”她说着，哼了声，又抬手在他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跟我去医馆！”
说罢，也不管他满身泥泞，就一把伸手抱住他，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小姐！”两个丫环立刻惊叫起来，面露嫌弃：“您的衣服都脏了！”
“行了行了，又没让你们碰！”那少女将他扶着，华贵的衣裳瞬间又脏又湿，她吩咐那两个丫环：“快去舅舅家医馆看他在不在！救人要紧！”
那两个丫环举着伞，面面相觑了一番，到底是害怕要跟乞丐接触，一溜烟儿地去敲门了。
大雨之中，那少女紧紧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长街之上，在他意识即将消失之际，长街那头急匆匆跑来了一个中年男人，语气中隐有不悦：“芙儿，你又在胡闹！”
“舅舅！”少女嘟起嘴，有些委屈：“怎么连你也这样说……”
雨水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滑落，她瞬身湿透，可手中仍紧紧抓着虚弱的小乞丐，娇软地撒起了娇：“您就救救他嘛！他还这么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被她称作舅舅的，是江陵府赫赫有名的程大夫，他叹口气，显然也是拿这个自己也颇为疼爱的外甥女没有办法：“救人归救人，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回去白家定又要乱作一团！”
说着，他从她手中接过小乞儿，又把手里的伞递了过去：“快回去吧！别让你母亲着急！”
“不要！”她接过伞，却没有走，只是把伞撑开，举到了小乞儿的头顶：“我得看着他，确定他醒了才行，他还欠我一声道歉呢！”
程启文自然拗不过她，只得又叹口气，带着俩人匆匆回了医馆。